花園里的天堂
一 / 圣誕——情殤
貫穿整個廣場霧雨蒙蒙的瀑布吸住了梁清的眼球。一陣微風漸起的水花輕輕打在臉上,她停住腳步,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亞熱帶特有的圣誕紅和花的芬芳,凝視著城市中這魔幻般的一景。
又是一個圣誕之夜,漂在這里已經(jīng)整整一年了。
一年前的那天中午她打開家門,看到半掩的臥室里兩條腿在半空中晃動,推開臥室門,一個女孩晃動著一對雪白豐腴的乳峰,從床上一躍而起逃進了衛(wèi)生間。血一下子涌到她的頭頂,手里的圣誕樹重重地落在地上------
當天她就離開了北京。沒有告別、沒人送行,天上飄著雪,去機場的路上她望著車窗外冰雪覆蓋的北國大地,有點茫然。很小的時候,她做過一個夢:夢見一個云霧繚繞姹紫嫣紅的花園,一個聲音告訴她這里是——天堂。
長大后第一次去廣州,她驚異地發(fā)現(xiàn)了夢里的花園。
飛往廣州的班機是晚上8點,失意的梁清看候機廳里枯坐的每位旅客都好像心事重重。
登機時,夜色已經(jīng)彌漫了整個曠野。飛往廣州的飛機是南航的波音747。她的位置正好靠窗口,在漆黑的天空航行,有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。起飛時,飛機在跑道上加速疾駛,呼嘯著全力上沖,突然一躥就躍上了天空。
哇,她笑了,終于可以去那座夢里的城市了。
“嘀——嘀”她的手機響了,是一條短信:親愛的,許個愿吧,我是圣誕老人,我會給你最美好的祝福——圣誕之夜心想事成!嘻嘻,“南漂一族”祝你圣誕快樂 :)
這個晚上每個手機都在接收、傳送著圣誕的祝?!鞘卸荚诎l(fā)出一個聲音——圣誕快樂!
?。?這就是花城——廣州——
是呀,在這樣的夜晚,美好的希望在每個心頭涌動,梁清不停地按動手機,把自己真誠的祝愿發(fā)給每個“漂”在這座城市里的朋友------
忙了一整天,林子睿寫字臺上的電話剛安靜手機就響了。
電話里傳來馮婉秋不滿的聲音:你看看表幾點了?
他抬腕看看表快8點了,婉秋。我忘了接你,今天實在太忙,明天社長要去北京,她的那篇稿子還要改------
“我不管。”馮婉秋打斷他的話:今天就是天塌下來,你也得回來吃晚飯。
每當馮婉秋使用這種口氣,林子睿就知道事態(tài)的嚴重,他嘆了口氣起身關(guān)上電腦。過了下班時間樓里的人都走空了,進電梯,從15層到1樓,他抓緊時間做了幾個伸展運動。
走出大門,頂樓上花之城出版社的霓虹燈非常醒目,坐進自己那輛黑色的別克,發(fā)動引擎上了馬路,很快就匯入車水馬龍中。
夜幕下的城市像個萬花筒,川流的車燈、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交錯輝映,穿過立交橋,行駛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,他恍若置身冰冷的水泥叢林中。一輛疾駛的車從后面兜上來,他搖搖頭,把方向盤往旁邊一偏,那輛車“嚓”地超了過去。工作壓力,職場的爾虞我詐,仕途廝殺,這一切的一切,使他窒息。我這是往那兒開,是家么?想到家,他胸口像堵了一塊東西,不知從何時起,家已不再溫暖。馮婉秋的絮叨、抱怨,讓他恨不能找個地方躲出去。有時他簡直不明白,年輕時生活那么艱難,都過來了,現(xiàn)在房子車子都有了,還有什么不滿足,她還整天抱怨什么?!
林子睿是那種個子不高,性欲超強的典型廣東男人,他常常被生理上的欲望折磨,可每次和馮婉秋做愛,做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她張嘴就抱怨,立刻他索然無味地軟了下來。自從她做了子宮摘除手術(shù),連碰都不讓碰了,他索性搬到了書房------
突然,猛地一抬頭,他發(fā)現(xiàn)前面路口亮起了紅燈,趕緊踩剎車,車子咯噔一下停住。“好險哪!” 冷汗“唰”地冒了出來了,只差一點點就“親”上前面的車。
綠燈亮了,他拐進一條繁華的街道,兩旁是裝修華麗的店鋪、酒樓,林立的廣告燈箱一直往前延伸閃爍,神色匆匆的行人來來往往。他把車停在圣安娜餅屋門口,準備進去買明天的早點,看到門口的圣誕樹和圣誕老人,他這才想起今天是圣誕節(jié)、是自己的生日。
一個年輕的媽媽領(lǐng)著手里拿著冰淇淋的小女孩從店里出來。“寶貝,”媽媽指著笑瞇瞇的圣誕老人,“快叫爺爺。”“爺爺,你好!”小女孩乖乖地叫了一聲。看到她甜甜的笑臉,林子睿也笑了,女兒最愛吃的就是這種冰淇淋。
讀重點中學的女兒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,想起她林子睿的心暖暖的。依依喜歡和老爸撒嬌,還喜歡用匪夷所思的問題“煩”他,可他卻很受用,他喜歡女兒的撒嬌和怪怪的問題。
又上了馬路,他把車子開得飛快,十分鐘后車子開進了愉景花園。一進大門,被郁郁蔥蔥的盆景環(huán)繞的中央噴泉,在變換的燈光中向夜空噴灑著絢麗的水花,花壇和棕櫚樹掩映的樓群窗口發(fā)出了柔和的燈光。
剛進家門還沒換好拖鞋,聞聲從自己房間探出頭的依依,立刻像小鳥一樣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,“圣誕快樂!”她在林子睿的臉上亂親了一通,鄭重其事地說:老爸,今天是新世紀的第一個的圣誕節(jié),祝你生日快樂!馮婉秋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,看到他手上的冰淇淋立刻嘟起嘴:你就慣吧,依依都是你慣壞的,大冬天吃什么冰淇淋。說著在依依背上拍了一下:像什么話,這么大,還撒嬌。依依扮了個鬼臉,抓過林子睿手上的冰淇淋嬉笑著躥進自己房間。他有點掃興,每天就這么點樂趣,又被馮婉秋“殘忍”地剝奪了。唉,他嘆道:苦命的男人------
出身干部家庭的馮婉秋比林子睿大兩歲,當年他還是小編輯,已經(jīng)是黨員干部、在海關(guān)工作的馮婉秋,慧眼識英雄,沒嫌他窮,硬是不顧父母反對,女伴譏諷,帶著12寸黑白電視機、雙缸洗衣機和一套硬木家具“下嫁”給他這個從山里出來的窮小子。當然,這是他小心維系這個家的根本原因。
新聞聯(lián)播是林子睿每天必看的,除此以外他幾乎不看電視。裝修講究的四房兩廳,34寸數(shù)碼全屏彩電,全套進口電器,意大利真皮沙發(fā)和紅木家私,顯示著主人的身份。很快飯廳的桌上擺滿了豐盛的晚餐,盡管馮婉秋體弱多病,盡管最小號的海關(guān)“官衣”穿在她身上還顯得肥大,可家總是井井有條、一塵不染。
餐桌上他和女兒又談起了父女間永遠感性趣的話題。
“老爸,”依依夾起一塊魚放進嘴里,“你說美國會不會打伊拉克?”
“哦,”他喝了一口酒,笑瞇瞇地看著她。“你說哪?”
“我看是遲早的事,”依依拿起自己的湯勺從他碗里舀了一勺湯,“海灣戰(zhàn)爭以來,美國佬簡直是瘋狂了------”
馮婉秋伸手打在依依的手背上,嗔道:沒規(guī)矩,吃飯都堵不住你們的嘴。
依依吐了下舌頭,還是把舀起的湯放進了嘴里,父女倆吃得津津有味聊性更濃。
吃罷飯,林子睿剛拿起報紙電話就響了。
馮婉秋起身去客廳接電話,只“喂”了一聲,她就喊道:老林,老家的電話。
一聽老家兩個字林子睿的頭都大了,他快步朝客廳走去,每次老家來電話,馮婉秋都嘮叨個沒完。果然,還沒拿起電話,她就埋怨開了。
去年剛蓋了樓,現(xiàn)在又要錢修什么祖廟。她故意大聲說:又不是親生的------
“收聲!”他急了用廣州話喊道。馮婉秋也不示弱:我就是要說嘛,我們賺錢也很辛苦,當我們是印鈔票的機器呀。
他抓起電話說:禹弟,等會兒,我再打過去------
“你能不能不煩我呀?”
放下電話他喊道:馮婉秋,我看你都快鉆到錢眼兒里去了,當初要不是爺爺,我能有今天嗎?!
她也提高了嗓門:林子睿!當初我不嫁給你,你也沒有今天------
“好呀,你們盡情的吵吧。”依依走到客廳里,舒服地躺在沙發(fā)上拿起了遙控板,“反正我也寫不成作業(yè)了。”
看到女兒一付誓將電視看到底的架勢,馮婉秋忙閉上嘴,去飯廳收拾桌子。聰明、乖巧的女兒,一向都是林子睿的驕傲。對女兒,他從來都是,“要星星,不給月亮。”依依很懂事,每次他們夫妻吵架,她都像“滅火器”一樣,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解決了。他常想:在這個家里,只有女兒才是最真實的。
他走到沙發(fā)前彎下腰,“行了,寶貝女兒。”他拿過遙控板,在她臉上輕輕刮了一下,笑道:快去看書吧。他朝飯廳瞥了一眼:不然,你媽又要叫了。
把女兒哄回自己房間,他走進書房關(guān)上門,拿起電話,“睿哥,嗯,老豆惦記今天是你的生日------”電話里傳來了阿禹囁嚅的聲音。“爸還好吧?”林子睿一聽就知道他一定有事:說吧,又有什么事?
阿禹吞吐了一會兒:哥,叔又給我找了個女人,人還可以-----
“要多少?”林子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,阿禹的大腦總像缺根弦,30多的人了,先前也有過女人。
“五千,嗯,四千也------”
他干脆地說:好,我給你五千。不過,這是最后一次!還有,你告訴老豆,祖廟修好,我會找時間回去的。馮婉秋說得沒錯,老家什么事都要找他,這個不爭氣的弟弟,每討個女人都要找他要錢。
掛斷電話喝了口茶,他打開電腦,上網(wǎng)下載社長楊林芳發(fā)來的E-mail,是她明天去北京參加全國出版會議的發(fā)言稿,看著看著,他的眉頭擰在一起。
他罵道:寫的什么?還女作家哪,簡直是狗屁不通------
端著燉品進來的馮婉秋,把燉盅放在桌上接道:你罵誰呀?什么女作家?
“你煩不煩呀?”林子睿瞪了她一眼,“我工作上的事你少問。”
馮婉秋盯著他說:工作上的事我不問,可你那個傻弟弟又找你要錢討女人?
“你偷聽我的電話!”林子睿氣惱地喊道。
“別說的那么難聽,這是在我的家里。”
“好!我惹不起還躲不起你嘛,家讓給你,我走!”他關(guān)上電腦拿起車鑰匙,
“你去那兒?”馮婉秋擋在門口,“林子睿,你給我說清楚。”
“我他媽能去那兒?”林子睿撥開她吼道:我去單位,去給那個老女人寫發(fā)言稿。
走出電梯,看到斜對面辦公室的門虛掩著,林子睿的頭“嗡”地一聲,“倒霉!”他恨恨地罵道:喝冷水都塞牙,躲了馮婉秋又碰上楊林芳------
因為保養(yǎng)的好,再加上昂貴化妝品的修飾,楊林芳看上去只有40歲的樣子。她身材高大染過的頭發(fā)高高盤在腦后,身上那件廣東人喜歡價格不菲,嵌滿珠鏈的外衣顏色略顯鮮艷。她算定林子睿今晚一定會來的,電梯門一響,她趕緊從抽屜里拿出化妝盒,對著鏡子往臉上撲了點粉,直到確信臉上沒什么瑕疵,才款步走進他的辦公室。
坐在電腦臺前的林子睿連頭都沒抬,楊林芳帶進來的濃重香水味,嗆得他咳了一聲。
“怎么,子睿。”她忽閃著大眼睛,走過去關(guān)切地問:那兒不舒服?說著伸手就摸他的額頭。
他趕緊把頭掉開冷冷地說:我沒病。
“人家關(guān)心你嘛。”見他不領(lǐng)情,她不甘心地扭著腰肢又貼過去,“子睿,”她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,“今天是你的生日,也是圣誕節(jié),這是我去歐洲時特意給你買的領(lǐng)帶夾。”
“謝謝。”他看都沒看一眼:這么晚了有事嗎?
她嘴角一撇,委屈地把盒子和一份資料推到他面前:我知道你要幫我改稿,這兒有些東西要補充。他伸手拿起材料,領(lǐng)帶夾被冷落在一旁。“唉,”她嘆了口氣坐在旁邊的大班椅上,無聊地擺弄起寫字臺上的萬年青。
子夜,萬籟俱寂,只有敲擊電腦鍵盤的“嗒嗒”聲在林子睿的辦公室里回響。
他忘記了時間,忘記了楊林芳的存在,全神貫注地寫著。對工作他從來都是一絲不茍,什么事都要做得最好,這是他的風格。
楊林芳實在耐不住了,站起來走到他身后,喘息聲混合著香水味直灌下來,林子睿激靈打了個冷戰(zhàn),猛地抬起頭,石英鐘剛好指向12點。時間突然逆轉(zhuǎn),仿佛又回到幾年那個晚上:也是這個時間、也是這幢大樓,不過不是這間氣派寬大的總編室,是四樓那間小小的編輯部副主任辦公室。
那晚,楊林芳打電話叫他來單位也是為她改稿子。自從分到出版社,林子睿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,拿到雙學歷他還在讀研。雖然他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,但仕途上業(yè)績平平,只是個編輯部副主任。有時他為自己忿忿不平,哪個男人不想在仕途上叱吒風云,可每次機會都與他擦肩而過。
近來,社長看自己的眼神總是怪怪的,難道,他不敢想了,也不愿意想,作為男人,他有自己的自尊;他有本事、有能力,他希望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,憑自己的實力干出一番事業(yè)。
子夜,整幢大樓只剩下他一人,寫完最后一行字正要關(guān)燈。突然,身后響起一陣裙裾的沙沙聲,聲音越來越近,近在咫尺時停住了,一股濃重的香水味和急促的呼吸從他頭頂灌下來;猛地回頭,他看到楊林芳那張迷亂緋紅的臉。
“社長,你------”
作為男人林子睿本該推開她,可她是象征權(quán)力的頂頭上司,他本能地縮緊了身體。
“子睿,”她喘息著:我早就注意你啦,我喜歡你------
別!他后退著,他想說社長請你放尊重點,我們不能這樣。可就在這時,他心中涌出一種強烈的欲望,他似乎看到仕途的誘惑正向他招手,為什么“不哪?!”他嘴里不自覺地說出:林芳,我------
話一出口,他自己都愣住了,楊林芳趁勢抱住了他,性感的紅唇一下子就把他的嘴唇狠狠吸了進去,她的手慢慢伸向他的------
噢------
他叫了一聲,再也把持不住手不由自主地攬住她的腰。
她被鼓舞了,沒等他反應(yīng)過來,就跨上來騎在他身上。
??!她大叫一聲興奮地渾身發(fā)抖,寶貝,心肝,太好了,你太棒了。
林子睿迷惘地看著她亢奮扭動的身體,“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乾坤顛倒的感覺,讓他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、可悲。楊林芳被他祖宗留下來的那個大家伙振奮了-----最終發(fā)出了到達高潮的吟叫。突然,他心里很不舒服,有種被強奸的感覺。
付出的,一定要得到加倍償還!
從此,林子睿青云之上:編輯部主任——編委——主編。
如今林子睿不靠任何人,憑實力穩(wěn)穩(wěn)坐在總編的位置上,最近他策劃出版的幾套大型叢書得到業(yè)內(nèi)人士的好評。現(xiàn)在的楊林芳已經(jīng)老了,她那位“可敬”的省領(lǐng)導老公,也退下來了,他不再需要她了。
想到這里,他推開楊林芳。
放尊重點。 幾年后的今天他終于說出這句話:都什么年紀了。
子睿,我是愛你的。楊林芳激動地說:我并不覺得自己老,我還有激情。
突然,林子睿覺得她很可憐,她好像在向自己乞求愛情。
林芳,他的聲音柔和了,時候不早了,你該回去了。
子睿,淚水順著她的臉滾落下來,這兩年你總是躲著我,其實我對那方面已經(jīng)沒什么要求了,我只是想,你還能關(guān)心我,心里有我就足夠了。
別傻了,看著當年那么強悍的女人變的如此儒弱,他嘆了口氣:快1點了,叫司機來接你,也不太合適,我開車送你回去吧。
不用了。楊林芳的嘴唇在他額角上輕輕碰了一下,有你這片心就足夠了,我自己“打的”回去吧。
走到門口,她回過頭指著放在茶幾上的食品袋,別忘了吃宵夜。
凌晨2點,窗外下起了雨,即使在廣州12月下雨也是罕見的。林子睿拉開陽臺的玻璃門,風夾雜著雨絲撲面而來,他深深吸了口潮濕的空氣,走上陽臺舒展了一下身體,腳下一片漆黑,整幢辦公大樓只有他的窗口亮著燈。驀然,他有種孤獨的感覺,其實再強的男人也有弱點,他也需要情感的寄托。
回到電腦前他繼續(xù)敲擊著鍵盤,電話響了。
這個時候來電話,他罵道:神經(jīng)病!
他伸手抓起聽筒,“喂,您好,是林總編嗎?”講普通話的女聲,低低柔柔有點憂郁。熬了整晚聽到這么悅耳的聲音,頓時,所有的疲勞和不快都跑到爪哇國里去了。
你好,我是林子睿,請問,有什么能幫到你的么?
不好意思,林總編,我叫梁清,是《逝去的愛》的作者。電話里的聲音有點猶豫,嗯,我能叫您林老師嗎?
《逝去的愛》被收錄在女性情感系列叢書里,林子睿的印象很深,寫的是一個北京女人情殤后來廣州的經(jīng)歷。小說里一定有她自己的影子,這幾乎所有女作者的特點。從小說里不難看出梁清是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人。
可以。想到這兒他說:叫老師,這樣更親切。
林老師,這么晚了,大概她看了表忙更正:喔,是這么早打攪您,真的不好意思。
沒什么。他好像看到了她黑亮忽閃的眼睛于是笑道:我不是還在工作么。
嗯,林老師,我們可以見個面嗎?
見面?他疑惑地問:現(xiàn)在?
喔,不是。她忙解釋:我是說,您什么時候有時間,我們見面談?wù)劇/?/p>
哦。他想了想,明天上午沒有什么安排,那好,明天上午9點。
梁清一連說了好幾個不好意思,打擾了,才掛斷電話。放下電話,林子睿伸了個懶腰,“今晚,這些女人都怎么了?”
睜開眼睛已經(jīng)8點了,想起9點的約會,梁清從床上一躍而起。跑進衛(wèi)生間,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,抓起一個面包幾口就塞進了肚子里。“見總編,還要求他幫忙,一定要留個好印象。”想到這里,她打開衣柜翻出幾件毛衣,一件件的試了又試,最后還是選定她最喜歡的那件帶帽子的紅毛衣,玫瑰紅的艷麗配上微啦的牛仔褲,顯得很活潑。對著鏡子,她發(fā)現(xiàn),由于睡眠不足,臉色有點暗淡,趕緊往臉上擦了點粉底霜,又撲了點腮紅,這才把乳白色的短款外衣罩在身上,翻出俏皮的帽子,強烈的顏色對比,整個人都青春、亮麗。
第一次見面不能遲到,出門她招手叫過一輛“摩的”,
上了馬路,摩托車卷入滾滾車流中,她的長發(fā)在空中飛舞,這個季節(jié)馬路兩旁盛開的紫荊花煞是艷麗。看著一輛輛奔馳、寶馬被甩在后面,被風吹落姹紫的花瓣柔柔打在身上,她開心極了,好喜歡這種飛的感覺。
出版社門前的花壇生長著具有嶺南特色的植物,這個季節(jié)寒冷的北方早已冰天雪地,而這里卻是一片春色盎然。16層的大樓很氣派,陽光下,淺粉和淡綠相間的馬賽克墻面發(fā)著柔和的光。巨大的玻璃門兩側(cè),婆娑的鳳尾竹在微風中搖曳。
走進一樓大廳,墻上的石英鐘恰好指向9點,她向前臺的女孩說明了來意。
林總還沒上班,女孩用手指了指大廳左側(cè)的一排木沙發(fā)說:你可以坐在那兒等,也可以上15樓,在林總的辦公室門口等。
謝謝。她心想約好了9點,大概不會等太久,于是笑道:我上去等吧。
走出電梯,迎面是一間玻璃通明的大接待室,門口剛灑過水的揆竹和龜背竹,充滿生機。
整層樓只有3間大辦公室,門上掛著社長、總編、副社長的牌子。走廊里鴉雀無聲,每一扇房門都緊閉著。電話里林子睿的聲音很有磁性,像水一樣有一種穿透力,似乎能穿透你的心,這樣的男人不應(yīng)該失約。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,梁清在寬大寂靜的走廊里來回踱步,望著窗外馬路上朝一個方向行駛的車流,想起一年前剛來廣州的情景。
從圣誕到春節(jié),整座城市一直披紅掛綠花團似錦,尤其是過年這段時間姨媽家總有吃不完的“飯局”,這大概就是——吃在廣州吧。喝茶是廣州人的習慣,他們可以從早上喝到中午,再喝到下午、晚上,幾十種的點心、小吃;正餐就更不用說了,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草里蹦的,就連老鼠昆蟲都不放過;凡是有生命的東西,除了人,全都可以上廣州人的餐桌。
姨媽總是說:你先住下,等調(diào)整好情緒,再找工作。
過了春節(jié)姨媽家的小保姆沒再露面,所有的家務(wù)自然落在梁清身上。買菜、煲湯、煮飯、打掃房間,兩月后她已經(jīng)灰頭土臉了。躲在衛(wèi)生間,看到鏡子里一張憔悴的臉,她問自己:我為什么來廣州?這是我要的生活嗎?!
姨夫的親戚來來往往占了客房,她搬進了保姆房,夜里躺在沒有窗戶只有四個平方的小屋里,想起如煙的往事,不覺潸然淚下,她爬起來,打開電腦飛快的敲出一行字——長篇小說《苦咖啡》
寫作讓她忘記了煩惱、忘記了周圍的一切,她常常被小說里女主人公的遭遇感動的渾身顫栗,淚流滿面。寫著寫著,她竟忘記了買菜煮飯,直到姨媽陰沉著臉說:看來我們只好去外面吃了。她才猛地從電腦前彈起,飛快地跑下樓去買菜。
姨媽家的大客廳,時常聚集著文人、藝術(shù)家,一個叫巍子的編劇,很同情她這個現(xiàn)代“灰姑娘”的境遇,給了她一張名片。
為了寫作,忘記煮飯的事兒時有發(fā)生,姨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,話語越來越尖冷了。
一個雨夜,廳里的電視聲音很大,躲在小屋里的梁清渾然忘我,奮筆疾書,姨媽幾次喊她倒茶,她全然沒有聽見。
“小清,你給我出來------”
小屋的門猛地被撞開,她茫然地從耳朵里取出棉團看到的是姨媽一張憤怒的臉。
“現(xiàn)在,你就去找房。”姨媽指著大門說:從我這里搬出去。
“現(xiàn)在?”她也許還沉浸在小說中疑惑地問:外面下雨哪?
姨媽不容質(zhì)疑地說:對!就現(xiàn)在。
梁清的臉漲得通紅,她騰地站起來,姨媽不由得后退一步:你,你要干什么?她知道姨媽的脾氣,這時,她只要裝可憐,再掉幾滴眼淚,說幾句軟話,姨媽馬上就會“收回成命”。可倔強的梁清卻選擇了拿起一把雨傘,跑下樓沖進雨中。
她在馬路上奔跑,狂風吹亂了她的頭發(fā),雨越下越大,夾雜著電閃雷鳴,小小的傘終于抵擋不住這無情的風雨,她的衣服全濕透了,她把傘拋向空中,仰天嘆道:偌大的廣州,難道就沒有我一塊小小的容身之地嗎?!
不知該去那里找房,風雨中蹣跚的她像一棵無助的小草。整個城市都在搖曳,都在嘲笑她------
她實在太累了,靠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亭下,突然想起口袋里巍子的那張名片。
嘴唇凍得烏紫的梁清渾身在發(fā)抖,她拿著電話有氣無力地說:巍子老師,我在馬路上,我不知-----
“到我這兒來吧,我們一起寫東西。”巍子說。
巍子是西北電影廠的編劇,由于電影事業(yè)不景氣,所有的電影人都流向了北京、上海、廣州;巍子應(yīng)邀來廣州給一家影視公司寫劇本,租了兩房一廳成了流浪在廣州的“南漂”。
梁清繼續(xù)寫她的《苦咖啡》,巍子忙著他的30集大型神話劇《人狐情》。閑暇時他也會看看她寫的小說,再點撥一番,每次她都覺得受益非淺。清晨他們一起攜手散步,熱烈地談?wù)撝鴦”净蛐≌f里的人物,夜晚坐在珠江邊的草地上望著掛在星空的彎月,不免惆悵——
《苦咖啡》寫到一半時,巍子簽約的公司突然毀約,先前拿到的三分之一稿費已經(jīng)花得差不多了,梁清從北京帶來的錢也所剩無幾了,很現(xiàn)實的生存問題一下子擺在他們面前。巍子身上有很明顯的文人弱點,恃才傲物,他不肯低頭接受一些影視公司邀他與香港三流編劇合寫劇本。他自己搞的幾個劇本提綱,也都因種種原因被擱置。眼看房租都快交不出了,他的情緒越來越低沉。
總不能蹲在立交橋底下寫長篇小說吧。梁清決定出去找工作,面試了幾次,她決定去一家雜志社,盡管這是家小雜志社、試用三個月期間工資不高,但開出的版面費很誘人,再說她喜歡這份工作。上班后她發(fā)現(xiàn),編輯部除了總編只有她和高歌,負責時尚版面的高歌是個打扮入時20歲的女孩,說話嗲嗲的,眼波一閃一閃的。高歌很少出去采訪,組來的稿子幾乎原封不動的上了版面,有時從網(wǎng)上下載的文章稍加改動還冠上她的大名。做雜志是梁清的最愛,她負責的紀實版面要見真功夫,從采訪到組稿、編稿她都是認真投入,每天她俯在電腦前拼命工作時,高歌卻總是輕松地走來走去,嘴里吃著零食。
在采訪、組稿中她認識了許多在這座城市里漂流、掙扎的女性,了解了她們的生活,原來自己的情感經(jīng)歷只是滄海一粟。懷著極大的熱情她努力的工作,還幫“總編”重新設(shè)計了整個雜志的欄目。可兩個月后她發(fā)現(xiàn)豐厚的版面費只是一個誘餌,總編總能找出各種理由無限期的拖欠。一天她終于忍無可忍,推開總編的門,她看到高歌坐總編的桌上,她的臉騰地紅了,高歌的臉卻不紅不白,從桌子上跳下來看都不看她一眼扭身走了。她的據(jù)理力爭引來了總編的陣陣冷笑:梁小姐,你也不看看,每天有多少人帶著夢想涌入這座城市,這里永遠也不缺“人才”,不想干就請便吧!
走出總編室她刪除了電腦里已經(jīng)做好的下一期稿件,憤然離開了這家雜志社。
走在繁華、喧鬧的街道上,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,這就是殘酷的現(xiàn)實!她信步在街上、商場里,最終把目光落在街頭的書報攤上,翻看了各種流行雜志,苦思冥想后,她長長嘆了口氣:唉,看來只好“賣”文了。她決定寫紀實、短篇來維持生活,寫自己最熟悉的女性,寫她們的生活、寫她們的情感。
當然為了生存,她也給地攤雜志寫八卦文章和一些古靈精怪的東西,而她心愛的寫了一半的《苦咖啡》只能躺在電腦的角落里了。
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,終于對廣州失去信心的巍子開始收拾東西。梁清無助坐在電腦前敲擊著鍵盤,她想起魯迅先生的《傷逝》,眼前的情形和《傷逝》多么相似:兩個男女因生活所迫,不得不忍痛分離-----突然電話鈴聲響個不停,去意已決的巍子已經(jīng)不想接電話了,梁清只好起身跑到廳接電話。
“喂,是梁小姐嗎?”電話里是一個湖南口音的陌生男人。
我是梁清,她機械地問:有事嗎?
“喔,梁小姐,我姓趙,是花之城出版社的編輯部主任,我的朋友是一家影視公司的制片主任,他們老板看上了你那篇《逝去的愛》,要改成電影劇本。”
“什么?”她抓緊了電話似乎看到了希望,她急切道:改電影劇本?
“是呀,”那個男人說:我們見過面你不記得嗎?
“見過面?”她淡然地說:抱歉,不記得了。
那個男人熱情地說:梁小姐,我想和你商量,我們合作寫劇本。
“合作?寫劇本?”她猶豫道: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復。
“我們有救了!”放下電話,梁清跑進房間抓住巍子的手懇求道:你不要走,我們一起寫電影劇本,廣州還是有機會的。
他冷笑道:醒醒吧,這里不是你夢里的花園,更不是天堂!廣州是個現(xiàn)實、物欲的社會,人家說了要與你合作寫劇本。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,譏諷道:哈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你挺漂亮嘛。漂亮的女人總會有人幫的,不像我們這些苦命的男人。他苦笑著:要靠自己的肩膀抗起自己的腦袋,哈哈------
她哭了似乎是在哀求:難道,你就不能為我留下嗎,只要和你在一起,在苦的日子我也能過,求你了,不要這么狠心這么無情地拋下我。
他掙脫了她的手,大聲道:為你,我正是為了你,才決定離開廣州的,你還不明白,我們綁在一起只有死路一條。他抓住她的肩膀搖著:傻腦袋,你現(xiàn)在能寫點東西了。我走了會有人幫你的,尤其你還是個漂亮女人,與其兩個人一起等死,不如我一個人走。他說不下去了,淚水迷住了他的眼睛。
巍子就這樣走了,姓趙的又找了她兩次,為了還清拖欠的房租,梁清只好答應(yīng)合寫劇本。
圣誕之夜,她謝絕了所有的邀請,將客廳里的圣誕樹掛滿了彩燈,閉上眼睛虔誠地許了個愿,然后打開電腦,繼續(xù)寫《逝去的愛》的劇本大綱,過了午夜,電話響了。
“哈,梁小姐,”姓趙的酒氣都快從電話線里傳過來了:怎么?圣誕之夜沒出去-----”
“哦,是趙主任。”她沒好氣地說:我那有時間出去“狂歡”,我還在趕寫劇本提綱。
“佩服,佩服。我剛和影視公司的哥們兒喝了酒,嗯----”
她冷冷地說:趙主任,這么晚了,你早點休息吧,有話明天酒醒了再說吧。
姓趙的涎著臉說:我現(xiàn)在去你哪,我想-----
“什么?”她急了,她對這個男人沒有一點好感,答應(yīng)與他合作也是萬般無奈。“請你放尊重點!”
“尊重,哼哼。”他冷笑道:像你們這樣的“美女作家”也談尊重,你的小說對性的描寫那么露骨,你不就是靠身體語言寫作嗎。
“混蛋!流氓!”
梁清氣得摔掉電話。“無恥!什么東西-----”她在房間里來回踱步,“這個城市還有一塊凈土嗎?”突然,她感到凄涼,也許自己真的該回北方去,離開這個花花世界,回到生我養(yǎng)我的黑土地去!
“鈴-----”
“去死吧!”梁清抓起電話罵道。
“清姐,你沒喝多吧?”電話那端的程白莉被罵得一頭霧水。
莉莉------
聽到程白莉的聲音,她“哇”地哭了。弄清了怎么回事,程白莉說:不要理那個姓趙的咸濕佬,圣誕之夜,這種人太殺風景,我給你介紹一個人,只要他肯幫你,劇本一定能寫成,電影也一定能拍。嗯,你現(xiàn)在能出來嗎,我喝得太多,都快頂不住了-----
“你在哪?”
“我在花園酒店對面的紅蜘蛛酒吧。”
她為難地說:太遠了,再說我的眼睛都哭成“爛桃”了,能出去見人嗎?
“喔,那好吧,你繼續(xù)哭吧,拜拜。”
她忙說:哎,莉莉你剛才提到的那個男的-----
程白莉笑道:嘻,我沒說能幫你的是個男的呀,清姐,那個大編劇才走幾天呀,就抗不住了。
她正色道:莉莉,別和我開玩了,我現(xiàn)在需要他幫我。
程白莉也一本正經(jīng)地說:好吧。他是花之城的總編,姓趙的頂頭上司,只要你能施展出美女作家的魅力,嘻嘻,劇本他可以幫你寫,影視公司他也可以幫你找,現(xiàn)在廣東影視界最有名的女導演余津津就是他的大學同學。
她提高聲音嗔道:亂講!什么美女作家的魅力。
程白莉也不示弱:算了吧,據(jù)可靠消息,幾個有地位、有品位的男人都被你的魅力傾倒,在向你這個單身女人發(fā)起進攻。
“莉莉,你總是沒正經(jīng)。”梁清打斷了她的話。“說了半天,你還沒告訴我他姓氏名誰哪?”
程白莉笑道:看你急的,他可算得上是“極品”男人,有房有車有頭腦有地位。
“有沒有搞錯?”梁清打斷了她的話,“又不是介紹對象。”
“告訴你吧,他叫林子睿,他的電話是------”
“林子?!边@個名字聽起就給人一種睿智的感覺。梁清心想,可現(xiàn)在都10點了,不守時的男人------剛想到這兒電梯的門開了,林子睿走了出來。
“是梁小姐吧。”
看到梁清,他眼前一亮,果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樣,只是她的目光有點憂郁,不過更加楚楚動人,他熱情地伸出手。
好深邃的眼睛,一看就是個思想敏銳的男人。她的心一跳握住他的手,呀,好暖。
打開辦公室的門,他說:不好意思。早上送女兒上學回來車出了點小問題,剛修好。
林子睿的辦公室整潔明快,寫字臺、書櫥和茶幾上都擺放著充滿生機的綠色植物,書櫥里造型各異的陶器,顯示著主人的品位。
倒了一杯茶遞給她,林子睿靠在寫字臺后面的大班椅上,仔細打量著她道:梁小姐,你今天很漂亮呀。
“謝謝。”接過茶她低頭輕聲說:叫我梁清吧。
他詼諧地說:你是謝我的茶,還是謝我夸你漂亮哪?
林子睿的平易近人,讓她感到很舒服。“嗯,”抬頭看了他一眼,她說:兩樣都有。
好聰明的女人。林子睿想,她能在辦公室門口等這么久,又深更半夜打電話過來,肯定有求自己。
“說吧,那么晚,喔,是這么早打電話,凌晨兩點嘛,一定有事吧?”
“嗯------”
坐在他的對面,梁清仔細打量著林子睿,鼻子和眼睛在他清瘦的臉上,因為太大顯得很突出,薄薄的嘴唇果敢、剛毅,這張臉使人過目不忘。他的著裝非常講究,一身名牌,淺灰色羊絨衫,深灰色休閑褲,腳上是一雙意大利軟牛皮鞋。
程白莉一再告誡她,林子睿是個精明的廣東人,他認定你值得幫,肯定會盡力幫你.反之,你就是說出大天來,他也不會幫你一點的。
想到這兒梁清有點緊張,趕緊把寫好的劇本大綱遞過去。
“林老師,你先看看這個。”
接過稿子林子睿摘下眼鏡認真地看起來。看到他不時地皺緊眉頭,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。
他終于放下稿子,注意到她頭上的汗,他笑了:別緊張嘛,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。
“我,”她不好意思了,忙說:我沒緊張。
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紙巾放在寫字臺上,帶上眼鏡:嗯,大綱寫的還可以。說說吧,要我?guī)湍闶裁矗?”
梁清隱隱感覺到,這個男人會幫自己的。想起昨晚的遭遇,不覺掉下了眼淚。“好性感的女人,”林子睿心想,他關(guān)切地從大班椅上欠起身,抽出紙巾遞給她。
“難道眼淚真的是-----”梁清想起程白莉說過,“女人的眼淚是感動男人的殺手锏。”她又想起了巍子的無情,想到他走后自己的種種遭遇。
她哭得那樣的無助,她期盼的眼神打動了林子睿。尤其是她說到那個姓趙,“流氓!”林子睿心里罵道。他能體會到她的心境,突然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、強者,這個女人需要自己的幫助。
林子睿說:這樣吧,大綱放在這兒,我再仔細看一遍,最晚明天我給你電話。他沉吟了一下,姓趙的我找他談。說著,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:我介紹你認識余津津,我的大學同學,明天我請你和她一起吃晚飯,影視公司那邊她來搞惦。
“謝謝。”
梁清的嗓音忽然啞得幾乎失聲,她站起來握住他的手不肯放開,林子睿也站了起來,眼睛在鏡片后面閃爍。
“林總------”
一個編輯從半掩著的門探進頭來,林子睿在單位口碑極好,他做人、處世一向謹慎。凡有女作者來訪,他辦公室的門都虛掩著,當然沒人知道他和楊林芳的過去。大家都知道,他是憑過人的才識能力坐上總編的位置。
“進來。”
林子睿放開她的手,正襟危坐在大班椅上:黃茹,有事嘛?
梁清的臉紅了,黃茹進來朝她點點頭,走到寫字臺前,把手里的一疊稿件遞給林子睿。
梁清大大方方地伸手和林子睿握了一下:謝謝您,林總。你們談工作,我就不打攪了。她也說不清為什么,當著黃茹的面,她沒用老師這個稱呼。
朝黃茹笑了笑,她轉(zhuǎn)身走出了林子睿的辦公室,她有種感覺:自己和這個男人之間將會發(fā)生什么,可究竟是什么哪?她也說不清楚。
二/寂寞——女人
廣州是座不夜城,尤其是春節(jié),所有的酒樓餐廳都爆滿,大年三十的除夕之夜直到初三,不用說包間就連散坐都早在3個月前就訂滿了。所有的酒樓、商鋪都張燈結(jié)彩,大盆的年桔、桃花上掛滿紅紅的“利市”。好多老廣州人都有親人在香港、澳門或其他國家,一到過年這些海外游子就如潮水般涌了回來。大街小巷立刻人頭攢動人,車流擁堵;除夕之夜吃了年夜飯,全家逛花市是廣州人的主要節(jié)目。廣州有花城之稱,一年四季這里都鮮花不斷;廣州人愛花是出了名的,就連最冷的季節(jié)樓頂大街小巷都隨處可見火紅、姹紫的勒杜鵑、圣誕紅。每年春節(jié)的花市簡直就是名花斗艷,除夕之夜的花市如同花的海洋,人們像潮水一樣涌來,一浪接一浪直到初一。
坐在電腦前的梁清還在趕寫劇本。寫著寫著,想起那天林子睿請她和余津津在東江海鮮酒樓吃飯的情景:
第一次見余津津,就給梁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她的眼睛很大很圓,目光咄咄逼人,張揚的紅色風衣,酒紅色的短發(fā)充滿動感,薄薄的嘴唇大而有形透出一股冷艷,一副氣質(zhì)超群的女強人派頭。看了林子睿修改過的大綱,余津津當即撥通恒業(yè)影視老總的手機。他告訴余津津:江門的一個女老板,也有類似的經(jīng)歷,她看了梁清的小說很有興趣,提出以她自己為原形,改成電影。
余津津是該出手就出手的女人,不會放過任何商機,掛斷電話,她凌空一抓,飛快地做了個出手的動作。又撥了兩個電話,她就直接和女老板通上了話,以她在廣東影視界的名氣,事情很快就搞惦了。晚餐結(jié)束前,她舉起酒杯,看著梁清說: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,我決定接你的劇本,不過,她沉了一下,斬釘截鐵地說:我要的是分鏡頭劇本,既然有人投資,夜長夢多,趁熱打鐵,年后必須開拍!簽了合同,提交大綱,先預付你三分之一的稿費。
分鏡頭劇本?梁清以為自己聽錯了,詫異地看著余津津,心想分鏡頭劇本應(yīng)該導演自己寫呀?
“余導,這------”
余津津把酒杯往桌上一放,伸手抽出一支煙點燃,深深吸了一口,悠然地一連吐了幾個煙圈,不動聲色地瞟了林子睿一眼,自顧拿起酒杯喝了起來。
林子??戳擞嘟蚪驇酌腌?,突然笑了,他轉(zhuǎn)向梁清,眼睛在鏡片后面閃了一下:梁小姐,你大概不知道我們余大導演的風格吧?他又轉(zhuǎn)向余津津,盯住她的眼睛說:好,就寫分鏡頭劇本,不過稿費加一萬。
“一萬?”余津津使勁吸了一口煙,瞇起眼睛盯著林子睿看了一會兒,隨即把手一揮,“八千!”
林子睿舉起酒杯對梁清說:好!余導已經(jīng)答應(yīng)再加多八千,來,我們干了這杯吧。
“為合作成功!”
“干杯!”
午夜過后,梁清突然感到凄涼,這座躁動的城市、花的海洋,人們都在享受天倫之樂,把酒言歡過大年,只有她一個人孤燈夜下,坐在電腦前敲擊著沉重的鍵盤。淚不覺從她的眼眶里涌出,“為什么?像我這樣的女人,要忍受這般的孤寂?!”
淚水一滴一滴地滾落在鍵盤上,很快化成了凄美的文字。
“鈴------”
躺在電腦旁的電話響了,她渾身一震,幸福的感覺使她快要暈眩了,終于有人想起我,她抓起了電話。
“新年好!”
聽筒里林子睿的聲音像水一樣,尤其是在夜晚,他的聲音好像最美妙的音樂。
她本想也說一些廣州人喜歡的拜年話,可不知為什么,脫口而出的竟是:我現(xiàn)在很不好。
他關(guān)切地問:哦,沒找?guī)讉€朋友一起過年?
他這一問,剛止住的眼淚又涌了出來,她哽咽著:我在寫劇本------
他突然說:傻瓜!除夕之夜寫什么劇本,再急也不差這一晚呀。
“林老師,我------”
她當然知道,他剛和妻子女兒從酒樓吃完年夜飯回來,可能是拜年的電話接多,突然起了她。她真想說,你是“飽漢不知餓漢饑”你在享受天倫之樂過大年,可我卻年關(guān)難過,被房東催逼拖欠的房租,我只有拼命地寫,早一天拿到稿酬。
他似乎體會到了她的心境:梁清,我過去看看你吧。
她心頭一顫,嘴上卻說:謝謝,不用了,廣州人講究團團圓圓的過年,你還是陪太太女兒吧。
放下電話她寫不下去了,走到窗口推開窗戶,萬家燈火、城市的喧囂一下子涌了進來,而這空蕩蕩的房子里只剩下孑然一身,又如此拮據(jù)落魄的自己。她跑到客廳抓起巍子留下的紅酒打開仰頭灌了下去。
“哈哈------”
她扔下空了的酒瓶從客廳旋轉(zhuǎn)到房間,又旋轉(zhuǎn)到陽臺上,怎么腳下的這座城市也在旋轉(zhuǎn)搖曳,好像要張開巨大的口要把她吞噬。她幻想著自己生出了翅膀,在這座城市的夜空盤旋,飛向皎潔的明月,她踮起腳尖展開雙臂做了一個漂亮的動作。
“鈴------”
一陣急促的鈴聲驟然響起,她猛地一震收住了向前傾斜的身體,“我在干什么?!”
驚出一身冷汗,她踉蹌地跑到廳里抓起電話,聽筒是一片空靈的聲音。怎么? 她扔掉電話,側(cè)耳聽了聽,聲音又沒了,整個世界都在嘲笑我,黑夜里一個孤獨的女人。
鈴聲再次響起,她撲向電話抓起來扔在桌上,鈴聲還在響,“見鬼!”她嘟囔著撲向大門,猛地拉開,站在門外的是捧著一束鮮花提著滿滿一大袋食品的林子睿。
“林老師------”
她搖晃了一下他扶住了她。突然她的胃里一陣翻騰,“我,我要------”他幾乎是把她抱進了衛(wèi)生間,她“哇”地一聲,翻江倒海地吐起來,她的身體不住地抽動,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沙發(fā)上的,恍惚間林子睿在放水沖洗衛(wèi)生間。他從洗手間出來,打開冰箱果然是空空的,只有幾袋速凍餃子可憐地躺在冷凍層里。他搖搖頭把帶來的食品一層層塞進去,心想余津津這個女人,太刻薄了,準是扣住了預付款。他找了兩個茶杯,用開水燙了燙,拿出帶來的茶葉沏了兩杯。
當他把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上時,她有氣無力地說了句:謝謝,不好意思。
“你好點了嗎?”他的聲音很柔拉過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。
“嗯,我好多了。”她的聲音低的幾乎聽不到了。
“不要這么糟踐自己,放心,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!明天我就給余津津打電話,要她馬上把預付的稿酬給你。”
她感激地抓住他的手:謝謝,林老師,我------
“什么都不要說了。”看到屋角有個空花瓶,他輕嘆了一聲,走過去拿起來。
房間里靜極了,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燃放煙花的絲絲聲。梁清半靠在沙發(fā)上,迷蒙地看著他細心地修剪,再一支支插進花瓶,心想這個男人好有情趣,插出來花都這么有韻味,在家一定是個體貼的老公。
她幽幽地說:林老師,大過年的,你能來看我,我已經(jīng)感激不盡了,今天是除夕,你還是回家陪家人吧,反正我一個人已經(jīng)習慣了。
林子睿心想:唉,馮婉秋能這么善解人意該多好。于是他關(guān)切地囑咐道:那好,洗個熱水澡,早點休息吧。
說完他向門口走去,此時梁清多想說:再陪我一會兒吧。他走到門口,回過頭來又叮囑了一句:千萬不要再喝酒了。
梁清突然想起余津津看過初稿,在電話提的修改意見,于是她問:林老師,我發(fā)E-mail給你的初稿,看過了嘛?
“喔------”
提起劇本,走到門口的林子睿又不自覺地折了回來,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:劇本和小說不一樣,小說要靠心理描寫來刻畫人物,而劇本要靠場景、人物對話、動作。
梁清也深有感觸地說:是呀,你拿來的那兩個劇本,我反復看了幾遍。你給我講的,對一些場景的處理手法,后面那兩場高潮戲我全都用上了。
“我看了,那兩場戲?qū)懙貌诲e。”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道:尤其是男女主人公床上的戲處理得很好。看到她的臉紅了,林子睿話鋒一轉(zhuǎn):其實電影也好、電視劇也好,人物的對話是很重要的,關(guān)鍵是要說人話,就是口語話,要講生活里的語言。
兩個人談起劇本,竟忘記了時間,直到窗外透出晨曦,林子睿才恍然想起初一中午還要有個重要的飯局。
他走后,梁清很快就睡著了,睡得很香很沉。
過了年,拿到預付稿酬交了拖欠的房租,劇本也寫完了。母親來電話,希望梁清回北京。除夕以后,她和林子睿沒再見面,只是偶爾通個電話,可不知為什么,她卻對母親說:小媽咪,北京太讓我傷心了,我想留在廣州。她有時覺得母親像個“老小孩”,她喜歡叫她“小媽咪”。
巍子走后,她常覺得兩房一廳空的讓人發(fā)毛,再說房租也太貴了。正好在同幢樓的琳琳和男友分手了,兩個人同命相憐的女人住在一起,房租可以分擔,日子也總比一個人好過吧。
搬完家正好是周末,不管怎樣,應(yīng)該請他吃頓飯。想到這兒她的手機就響了,是林子睿打來的。
他幽默地說:梁清,你該不是“牽驢拔撅”吧,怎么?拿到稿費,客也不請,連家都搬了。
梁清心想:我倒是想牽驢拔撅,可還有三分之二的稿費沒給。于是她笑道:林老師,我是想請客呀,就怕請不起你這個大總編。
“哦,此話怎講?”他也笑了。
你想呀,她詼諧地說:請你吃飯,一頓都要幾百上千的,夠我現(xiàn)在兩個多月的房租了,我舍不得呀,嘻------
他爽聲笑道:哈,你舍不得,看來只好我請了,出來吧,我?guī)愠缘氐赖谋狈讲?。?/p>
好呀,她說,不過琳琳怎么辦?
琳琳?林子睿心想,怎么?搬了家還養(yǎng)了狗,他為難地說:山東老家菜館,雖說算不上什么大酒樓,可也不能帶狗呀。
“哈哈------”
她笑得快透不過氣來了,沖著一旁的琳琳擠了擠眼兒道:琳琳可是個------她又笑了起來,好半天才說:她可是個靚女呀。
“靚女?哈哈------”
他大笑起來:我馬上開車過來,靚女越多越好,只要我的車坐得下。
放下電話,兩個女人歡呼起來:有飯局了。
梳洗打扮完畢,林子睿的車已經(jīng)等在樓下,一見兩個打扮得光鮮靚麗的女人,他的眼睛都不眨了。
他故意夸張地說:哇,我終于明白什么是秀色可餐了,有兩個美女相伴,看來不用吃飯了。
琳琳的臉紅了,忙說:林總,您真幽默。
林子睿的車子,出了碧影花園的大門,過了客村立交橋,直向廣州大道開去。
剛剛被一場春雨沖刷過的廣州,暮色中像柔媚嬌羞的少女。坐在后面的梁清和琳琳按下車窗探出頭去,根本顧不上風吹亂了她們的長發(fā),貪婪地看著眼前滑過的夜景。
“好沉重呀。”
“沉重?”梁清不解地問。
前面的林子睿戲謔道:是呀,兩個“千金”,一噸哪,能不沉重嗎?
“嘻,”梁清笑道:林老師,你好可憐呀,你的別克都快被我們這一噸壓趴下了。
“可我喜歡這樣的沉重呀,哪個男人不喜歡周末的晚上開著車,有幾個千金坐在后面,長發(fā)像一面面飄揚的戰(zhàn)旗在風中飛舞,哈哈------”
車子停在“山東老家”門口,一身白色名牌休閑裝的林子睿,一左一右攜兩位麗人走了進去。
選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定,他拿起菜牌,嫻熟地點了幾個地道的特色菜。
他把菜牌遞給她:梁清,你們看看,再點些什么?
梁清把菜牌遞給琳琳,琳琳忙說:不用了,林總點了這么多菜,都吃不完。
這時,梁清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,打開一看,是程白莉發(fā)來的短信:你在哪?有飯局嗎?她看了林子睿一眼,飛快地回了一條:有,在“山東老家”,美女大聚會,快來。
菜剛上來程白莉趕到了。只見她一身性感低胸的黑色緊身長裙,夸張的鞋跟足有半尺高,涂得鮮紅的嘴唇很小巧,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,一閃一閃的,尤其是她纖細的腰渾圓的屁股,走起路來,一扭一扭的,煞是動人。她一進來立刻引來了一片男人的目光。
“你好。”看到那些男人羨慕的目光,林子睿得意地伸出手來,用力握住她細白的小手:大記者,最近你可是大出風頭呀,你寫的那篇“二奶”的文章很尖銳,引起了社會上的廣泛關(guān)注。
她嫣然一笑:哪里,我寫的文章在你林大總編面前,還不是“小巫見大巫”。
梁清笑道:好啦,今天我們不談文章,我寫的電影劇本已經(jīng)開拍了,今天我請客------
“喔,梁清請客。”林子睿舉起酒杯笑道:看來,我的菜點少了。
程白莉馬上回敬一句:林總,靚女請客先生“埋單”嘛,嘻嘻------
“言之有理,言之有理,”他慷慨地說:我買單,我買單。
琳琳也趕緊表現(xiàn)一下,她站起來舉杯道:來,為了梁清的《逝去的愛》,為了電影的成功,干杯。
“干杯!”
俗話說,三個女人一臺戲,很快三個人就嘻嘻哈哈談起女人的話題,最近流行什么顏色款式的時裝、手袋------林子睿喝著酒,注意到臨桌男人們嫉妒的目光,他很受用。
“清姐,你不打算回北京了?”程白莉問。
“是呀,我想先留在廣州,看看------”
“還寫劇本?”
“你以為是包餃子呀?寫劇本,那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。”
“那你還寫短篇、紀實?”
梁清嘆了口氣:唉,只能如此了。找工作------她眼前出現(xiàn)了高歌晃動的細長的腿。于是說:干別的,我又不會,沒辦法,看來只能靠“賣文”混日子過了。
程白莉說:可做自由撰稿人,收入不穩(wěn)定呀。琳琳說:是呀,像我們這樣的女人真的很悲哀,什么都要靠自己。大學畢業(yè)來廣州這三年,換了幾次工作這期間的艱辛就不用說了。唉,有時想想,真的不如那些被男人包的“二奶”。梁清嬉笑道:照你這么說,我該找個男人包嘍,省得這么辛苦。
林子睿馬上接道:哈,好哇。美麗的花仙子要是愿意,我來包好啦,哈哈------
梁清也打起了哈哈:那好呀,你林大總編說個價碼吧,反正劇本寫完,稿費也不知要拖欠到那年,我正愁沒錢過日子哪,如果你開的價錢合適,本小姐愿意奉陪,嘻嘻------
“什么?”他收斂了笑容:這個余津津,簡直就是黃世仁他媽,太可惡了,我明天就去找她。
程白莉說:是呀,這個余大導演,也太說不過去了吧,聽說那個女老板給了300萬,她還拉了一些贊助,怎么會孤寒的連梁清這幾萬塊錢都扣著不給。
琳琳說:可看余導的樣子不象是吝嗇呀。她那輛白色的尼桑風度有30萬吧,上次請我們公司老總吃飯花了兩千多,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你知道什么?程白莉說:余津津請客從來不用自己掏荷包,有人幫她刷卡,誰都搞不清楚她從上到下和那些權(quán)貴們盤根錯節(jié)的關(guān)系。
林子睿說:這樣吧,梁清,出版社總有一些稿子要修改,找機會,可以給你做,勞務(wù)費我想辦法開高一點。
程白莉叫道:太好了!清姐,這是好事呀,給廣州最大的出版社做編外,如果有機會,我都干。
“謝謝。”
梁清感激地舉起酒杯和林子睿碰了一下。
星期天一大早琳琳就出去了,中午,梁清坐在電腦前,給《麗人》寫三八婦女節(jié)的約稿——《女士優(yōu)先》,寫著寫電話響了。
聽筒里傳來姨媽不陰不陽的聲音:哈,大小姐,是不是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。
“哦,是姨媽呀。”
大年初三,她去姨媽家拜年,飯桌上姨媽向她提起:有個副局長正當年,不久前老婆出了車禍想介紹給她。說實在的,從姨媽家搬出來,她幾乎就沒再踏進那個大客廳,要不是過年、要不是母親打電話一再叮囑,她還不想去。
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:姨媽,我現(xiàn)在不想考慮感情問題。
姨媽放下筷子,端起湯喝了一口說:小清,你不要對我說什么,你已經(jīng)不相信愛情了,你對男人已經(jīng)失望這類話。不管什么樣的女人,最終都要找個男人嫁,婚姻是對女人的一種保障,不管有沒有愛情,都需要有個婚姻。
姨夫也勸道:是呀,他的條件不錯,也蠻帥的,是北方人。過了年,讓你姨媽安排一下,見個面,相處一下,感情是慢慢培養(yǎng)的。再說你總不能老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吧。你姨媽也是為你好,女人嘛,總是要找個男人過日子。
“好吧,謝謝姨媽,您看著安排吧。”
臨走時她答應(yīng)這個星期天和那個局長見面。
想起約好了今晚見面,她說:我在趕一篇稿子,晚一點就過去。
過來?姨媽大大地譏諷道:大作家,你還是忙吧,就不用過來了。
“怎么?”她詫異了。
姨媽叫道:你以為你是誰呀,那個局長,一聽你是自由撰稿人,就打退堂鼓了。你知道么,在他們眼里,你們這些人簡直就是用身體語言寫作。他說以他的身份和社會地位是不可能娶美女作家當老婆。
“姨媽------”梁清的血騰地沖上了頭頂。
姨媽氣咻咻地喊道:你把我這張老臉都丟盡了,你自己好自為之吧!
電話“啪”地被摔掉了,梁清氣得臉都青了。
為什么?她使勁敲擊著鍵盤,像我這樣的女人,靠我自己的頭腦、靠自己的智慧和對生活的感悟?qū)懽鳎?有什么錯。
“鈴------”
她一把抓起電話是程白莉。
她吼道:你都快“逼良為娼”了!為什么人們對那些靠做“雞”致富的女人,反倒寬容,說什么“笑貧不笑娼”。
程白莉被她搞得一頭霧水,問:清姐,你發(fā)什么神經(jīng)?
她叫道:你才發(fā)神經(jīng)呢,你整天就知道催稿、催稿,你都快把我逼瘋。好,你再催、再逼,我就去做雞!
程白莉在電話里歡呼道:好呀!你去“做”也叫上我一起去,省得被人罵成美女作家,靠身體語言寫作。我看你說得有道理,不如干脆去做雞,只要你口袋里有大把的鈔票,沒有人管它是哪里來的,現(xiàn)在的人們只會對金錢“頂禮膜拜”。
“好,莉莉,你總算說了‘人’話,我們一起去做,哈哈------”
“哈哈------”
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,兩個自認為優(yōu)秀的女人終于達成了這樣的共識。梁清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悲哀。
程白莉嬉笑道:清姐,玩笑歸玩笑,你的那篇稿子寫完了嗎,主編催我?guī)状瘟?,?明天一早要送印刷廠。
她真的有點急了:你就知道催命!我正給你寫呢,一會兒寫好了我就E-mail給你。
放下電話,她接著寫道:
“女士優(yōu)先”漸漸成了男士們的口頭禪,成了他們抹在嘴上的口紅。我實在看不出他們是越來越紳士化,還是越來越動物化了。
開口閉口女士優(yōu)先的男人多是“成功人士”,要么有錢有勢,要么有教養(yǎng)有名望。在社交場合,在公共場所,他們對特定的女士眷顧有加。
當他們微笑頷首和顏悅色地說出“女士優(yōu)先”時,總會明白無誤地向周圍傳達出這樣的信息:“我是紳士,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紳士!”倘若旁人投來崇敬欽羨的目光,他們也許還會對那位女士添加一個優(yōu)雅的手勢------
“女士優(yōu)先”譯自英文Ladies First,直譯為女士第一或者淑女第一,其發(fā)明權(quán)當屬中世紀歐洲騎士。他們剽悍狂熱,愛情至上,將戀人或愛妻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。所謂Ladies First,不僅意味著在日常生活中對女士的關(guān)照和謙讓,更需要“沖冠一怒為紅顏”的血氣。當女士的尊嚴受到挑釁,或者生命受到威脅,騎士們會扔下白手套,拔出長劍,誓死捍衛(wèi)。
隨著歷史的推進,女士優(yōu)先的內(nèi)涵和外延有了很大的擴展。例如泰坦尼克號沉沒時,船長安排婦女兒童先上救生艇,這種悲壯的決策就遠遠超越了騎士們的襟懷,升華到了博愛、慈悲的層次。
遺憾的是,我們那些女士優(yōu)先的鼓吹者們,非但未能繼承和發(fā)揚后人對這一口號的提升,反而連數(shù)百年前的騎士都遠遠不如------
無論承認與否,這個世界畢竟是男性社會,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軍事、文化,方方面面無不體現(xiàn)著男士優(yōu)先的原則。當我們聽到“女士優(yōu)先”一類甜言蜜語時,千萬要提高警惕,不要以為對方是正人君子。
真正的女士優(yōu)先,決不能靠風度翩翩的紳士們的賜予,女兒當自強。只有女人不斷地優(yōu)化自我,更新自我,才有希望實現(xiàn)男女平等------
敲完最后一行字,存盤,發(fā)E-mail,關(guān)機。梁清長長出了口氣,拉開陽臺門,憑欄眺望,整座城市淹沒在花的海洋里,廣州的市花——英雄花,也就是木棉花,像血染的一般鮮紅鮮紅的,在微風中舞動,又隨風飄落。
這個星期天的下午,在這個花的城市里,這個女人已經(jīng)徹底被遺忘了,難道我真的會像把被風刮落的木棉花一樣,飄落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,漸漸地枯萎化做一縷------
梁清激靈打了個冷戰(zhàn),她只想傾訴,哪怕是動物,哪怕是一片花瓣,可這房間里沒有一點生息。她拿過手機閉上眼睛,手指輕輕一動,不管是誰,我首先看到誰的號碼,就只管打過去。她睜開眼睛,也許是天意,也是正是自己祈望的,她看到的是林子睿的手機號。
撥通手機傳來了他那令人心顫的聲音:是梁清嘛,下午好!
“林老師,我------”她的喉頭一陣發(fā)緊,竟哽住了。
他關(guān)切地問:怎么?你哪不舒服?
“我,我------”
她想說:我的心情不好。卻沒說出來,大星期天的人家也要放松休息,怎么能沒來由的說這種話。
林子睿的聲音很低,她明顯地感到,他是捂著手機在講話:我現(xiàn)在奧林匹克花園陪女兒打網(wǎng)球,不方便。遲疑了一下,他說:方便的時候我再給你電話。
這算什么?她突然感到委屈,自己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,只是打個電話而已,這個世界怎么變成這樣,這些男人怎么了?!
她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說:噢,不好意思。林老師,不用麻煩了,我沒什么的,是按錯了號碼。
放下電話,她的心情壞透了,像困獸一樣在房間里來回踱步。
“難道我這樣的女人注定要忍受孤獨,注定要被人們非議嘛?!為什么社會對我這么不公平。”
時間像水一樣流淌,房間里的光線越來越暗,5點多了,電子門鈴響了,誰會在這個時候按門鈴?一定是按錯了!梁清沒有理會,果然不響了,她苦笑著搖搖頭,這個世界上,不會有人想起我啦。
這回是手機響了,她拿起手機,傳來林子睿的聲音。
“開門,我在你的樓下。”
“林老師。”
看到林子睿,她心里一暖,再也控制不住的淚不覺順著臉頰滾落。
梁清搬家以后,他是第一次來,雖然和原來租的房子是同一幢樓,可這套房子沒裝修,簡單的地板革、廚房、衛(wèi)生間也只是粉刷了一下,家具也是梁清和琳琳兩個人拼湊的,當然這套房子的租金便宜多了。
林子睿眉頭緊蹙,默默地喝著茶,耐心地聽她雜亂無序的傾訴:她讓自己的眼淚就這么流著,她認為眼淚是神悲天憫人賜予女人的,可女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受苦受難的嗎?
他遞過紙巾,終于說話了:難怪曹雪芹先生筆下有那么多的眼淚。原來女人是水做的。
“這一切都是你們男人造成的。”
她接過紙巾,擦著臉上的淚,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。他說:哦,我看這樣淺薄的男人不見也好。他深深看了她一眼,為什么如此清靈的女人都要找一個男人嫁哪?
他想起剛認識馮婉秋時,她也是個小巧清靈的女人,她喜歡自己寫的詩和散文,喜歡和自己漫步江邊暢想未來,可結(jié)了婚,一切都變了。
他若有所思地說:也許,女人根本就不應(yīng)該嫁人,嫁了人就失去了原本的清麗和靈性,干嘛要糟蹋自己,非要做一個“臭”男人的黃臉婆呢。
梁清眼里的淚沒干,卻撲哧笑了,嗔道:誰非要做黃臉婆了?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要嫁人啦。
他的眼睛一亮,說:好呀,為了你這句話,我今晚請你------
電話響了是琳琳打來的,她的聲音很亮:花仙子,我們老板請客吃西餐,在江南大道的綠茵閣。清一色的女同胞,不帶一點‘濁氣’,你過來吧。
經(jīng)歷過那場欲死欲活的愛之后,琳琳對所有的男人失去了興趣,她說,那個男人背叛了我,我為他死過、為他哭過了。當陽光撕開夜幕,我生命中的男人也和上個世紀的陽光一起遺落在一九九九年。一切都過去了,我把今后的人生留給了自己,我會很好地愛護自己,我不會在被什么異性傷害了,梁清清楚地記得她說這番話時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!
放下電話,她歉意地對林子睿說:琳琳,讓我過去,女老板請客。她突然調(diào)皮地問:又是美女大集會,你要不要秀色可餐呀?
他苦著臉說:算了吧,我不想做黨代表洪常青了,不過我可以送你去。
梁清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把臉,淡淡涂了點口紅,穿了身牛仔裝,蹬上一雙短靴就出門了,林子睿早把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等在門口。車子剛過廣州大橋,他的手機就響了。
他迅速瞥了梁清一眼,帶上耳機說:依依,告訴你媽,準備我的飯,40分鐘后我回去。
掛斷手機兩人都沉默了,車子一直朝江南大道開去。許久,林子睿打開音響,圣桑的Beautiful Dreamer (美麗夢中人)緩緩流淌出來,梁清的眼光落在車窗外,一輛公交車剛停下,人群就哄地擁擠了過去。夢和現(xiàn)實相差的太遠了,夢永遠是美麗的,而現(xiàn)實是殘酷的,人們永遠都要為了生存拼命掙扎。
“梁清,余津津找過你嗎?” 他問。
梁清淡然地說:只是給我打過一個電話,她在江門拍外景,說回來再找我。
他嘆道:唉,我上次找她,被她和幾個人狠狠“宰”了一頓,她答應(yīng)的挺痛快,說后期的款一到帳,就付你稿費。
“謝謝,又讓你為我的事破費了。”
“哪里,晚上我再給她電話,讓她一回廣州馬上就------”
他的手機又響了,接完電話,車子已經(jīng)停在綠茵閣門口。她下了車,正要關(guān)車門,他又說:我知道你現(xiàn)在很難,放心我有辦法讓余津津盡快把稿酬給你。
也許是綠茵閣門前曖昧的燈光,也許是他鏡片后面那關(guān)切的目光,也許只是一種感動,梁清迎著林子睿的目光,慢慢把頭靠了過去,只是剎那間,她的額角剛剛觸到他的唇,就倏地分開了,她的身體像觸了電一樣,心怦怦跳了起來,她慌亂地說了聲,“謝謝------”連車門都沒關(guān)就逃進了玻璃門。
三/ 謊言 ——扭曲
上午10點林子睿打來電話:我在你家附近辦事,順便去看你,方面嗎?
“方便。”梁清想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方面的。
一進門他就問:怎么?琳琳不在嗎?
她邊沏茶邊說:她出差了。
他接過沏好的茶,笑容可掬地問:最近你在忙什么?想起那天在綠茵閣門口的情景,她的心有點跳,不過看他好像根沒事兒似的,她又坦然了。
“有一些雜志的約稿,不過,不多,大部分還是亂投稿------”
這樣很難呀。他環(huán)視了一下客廳,看來做自由撰稿人不容易呀。
“是呀,”她黯然地說:雜志的口味很難把握,有時一篇文章按編輯的要求改了幾次,最后三審,還是被你們這些總編拿下了。
他笑道:你是對我們這些總編有意見了。接著他調(diào)侃起來:那些雜志的總編一定不曉得作者是個靚女,不然他們一定會憐香惜玉的,哈哈------
“林老師,你真會開玩笑。”她的臉微微一紅。
他喝了一口茶,說:今天來你這兒,是有幾篇東西請你幫忙改一下,電子文本發(fā)到你的信箱啦。說著他拿出一疊稿子遞給她,接過稿子她認真看了起來。不知過了多久,她好像聽林子睿在問:可以用你的衛(wèi)生間嗎?
“可以。”她頭也沒抬順口答道。
他從衛(wèi)生間出來眉頭擰在了一起,怎么,你們的抽水馬桶壞啦?
“哦,”她不以為然地說:我們一直都是用桶接水沖的。
唉,你們這些女人呀。他嘆了聲:也難怪,自己不會修。
她嬉笑道:是呀,我們不會修,但我們能將就呀。
說話間就到了12點。林子睿站起來說:走吧,我請你吃飯,我們邊吃邊談修改意見。
她知道這是工作餐也就沒客氣,她笑道:林老師,我今天可真的餓了,我可是獅子大張口呀,我要吃清蒸水魚、鐵板牛柳------
他詼諧地拍了拍口袋說:我就不怕母獅子大張口。銀子帶足了,你隨便點,吃不完“兜”著走。
吃罷飯,梁清一進門就上網(wǎng)打開信箱下載了電子文本,按林子睿的意圖認真改起來。直到天完全黑了,她才猛然覺得肚子餓了,打開燈,看看冰箱里,除了中午打包回來的菜,還有幾根香腸、十幾個雞蛋、兩把青菜,她又翻了一下,還有幾盒米粉,兩個罐頭一袋面包。她很滿意了,這些東西足夠吃三天的了,看來又可以三天不下樓了。
“嘀嘀——嘀嘀”
打開手機是一條短信:清姐,我來廣州了,現(xiàn)在車站,張娜。
“張娜?------”
梁清的眼前出現(xiàn)了北京新紅妝俱樂部的情景:桑拿房的熱霧、沖浪浴的刺激、按摩生的笑容,俄羅斯健美教練的氣質(zhì)。每周兩次置身那片粉紅的幻境中,專門的形體導師和心理顧問制定的周密美容、美體、心理保健方案,自己就是那時認識張娜的。
張娜是從北國冰城哈爾濱來北京的,因為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統(tǒng),她風姿綽約、美艷超群,她的丈夫是個公子哥,公公是副部長。可關(guān)于她的身世,眾說紛紜,“新紅妝”的女人們都對她敬而遠之。梁清對什么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她和張娜都喜歡沖浪浴,兩個女人常常浸在大理石的池中,閉目享受溫軟的暗流沖刷肌膚的感覺。離開北京后梁清曾動過寫張娜的念頭,但她始終沒答應(yīng),只是偶爾通通短信。
梁清想:張娜來廣州玩,自己總該盡地主之誼吧。
她回了一條短信:娜娜,先找個酒店住下,今天我還有工作,明天一定抽時間去看你,請你吃飯,見面再談。梁清。
清姐,我現(xiàn)在就去你家吧。張娜。張娜馬上就回復了。
這不是張娜的性格呀。梁清有點詫異,于是又回了一條。
也好你打的過來吧,為了生存我要加夜班改稿,你到樓下再給我電話,我的地址是廣州大道南碧影花園D棟15—906號。
發(fā)完短信,梁清先吃了兩片面包充饑,坐在電腦前又忙了起來。改好一篇,剛發(fā)E-mail給林子睿,門鈴就響了。她抬頭一看已經(jīng)8點了,廣州站到這里打的頂多30分鐘,張娜怎么走了一個多小時,準是“的士佬”,見她是個小富婆,又初次來廣州,帶她繞了一大圈,掄圓了狠狠“宰”了她一下。
梁清拿起門鈴聽筒,心想我住的這么寒酸,還是別讓她上來了,于是說:我下去吧,我們?nèi)ラT口的那個酒樓。
“清姐。”張娜站在樓口的樹下怯怯地叫了一聲,我是坐公交車來的。梁清一怔,她看到的是一張憔悴青灰的臉。
她一把抓住張娜的手,問:怎么?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這種樣子?
張娜撲在她的肩上哭了,“我是逃出來的------”
“等等。”
梁清的大腦一下子短路了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樹下有一只大大的箱子,上面還有一個大大的行李袋。
“你老公不是很愛你嘛。”
“他是個流氓!他被抓了,我才逃出來的。”張娜的眼里冒出了火。
梁清突然明白,這次張娜并不是來廣州玩的,而是來投奔自己的,可自己還在租房。
張娜看她面露難色,腿彎的差點跪下去,使勁抓住她的手哭成了淚人。
“我真的沒處可去了。”
看到張娜這般落魄,梁清想起自己當初走投無路來廣州的情景。她心軟了,畢竟都是女人,她又想起那個暴風雨的晚上,自己是那么無助的在街上奔跑。
“唉。”她嘆了一聲,好歹自己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,于是拿起了張娜的行李袋說:先上樓吧。
“謝謝。”張娜撲通一聲跪了下去,“清姐,我------”
“娜娜。”梁清扶起了她。
畢竟才23歲,洗過熱水澡,張娜一下子就恢復過來了,她裹著浴巾從衛(wèi)生間出來。
呀! 梁清的眼前一亮,她不得不承認,張娜太美了。張娜的鼻子是典型的希臘似的挺括,眼窩深陷,大大的眸不時泛著藍光,性感的唇大而有形,那張瓜子臉粉嫩欲滴,歐洲女人的身材,高胸纖腰肥臀,細長的腿潔白勻稱,那種質(zhì)感令人想到?jīng)]有雜質(zhì)的玉。梁清知道,張娜是那種能勾住男人心魄的女人,想到這兒,她真不知收留張娜是福還是禍------
張娜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,從梁清的眼神里她看出了什么,立刻青黛一顰,又流出了眼淚。
她的嗓音很亮,可能來自話劇演員老爸的遺傳,可此刻卻很低沉:清姐,你不是一直想寫我么,現(xiàn)在我就告訴你,當年我是怎樣流落到北京的------
梁清下意識地點點頭,張娜立刻乖乖地坐沙發(fā)前綠色的泡沫墊上,把頭抵在她的腿邊。
我是輟學去北京的,那年我讀高三,父親去世了,母親很快就改嫁了。我想考北京電影學院的夢破滅了,看來一畢業(yè)就要找工作養(yǎng)活自己了。這時北京的一個攝制組來哈爾濱拍外景,導演是西安人有40歲,眼睛細長,長發(fā)披肩,身上總是一套很酷的牛仔裝。來我們學校選群眾演員時,他一眼看中了我。張娜抬頭望著梁清,那晚,拍完最后一場戲,我們幾個女生都上了車準備回去,導演把我喊下來,他說這部戲他會讓我出名,說他要給我加幾場劇本里沒有的戲。我一直想當演員,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個機會。
“你留下了嗎?!”梁清的聲音有點發(fā)抖。
“我留下了,他說,給我說完戲,他開車送我回去------”
張娜凄婉地一笑,接著講下去:他在酒店的房間里,即興地給我講了幾場戲,我完全入迷了。她的眼神變得可怕,聲音也在抖:突然,他抱住了我,把我按在地上,我拼命掙扎叫喊,他的手卡住了我的脖子,一把扯下我的褲子,重重地壓在我身上,我感到一陣撕心裂腹的疼痛------她說不下去了,喘息著,許久才說:他看到了血,他沒想到我是處女。我哭得大雨磅礴,他抱住我、吻著我賭咒發(fā)誓:說要對我負責,我一畢業(yè)他就想辦法讓我進電影學院。她怔怔地看著梁清,有時候女人簡直是不可理解的,明明被男人強暴,可失身后,又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。劇組走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懷孕了,我只好去北京找他。半個月后,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才找到他,他把我?guī)У骄频旰臀宜巳欤?那三天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。可第四天早上醒來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不見了,只有留在枕邊的500塊錢。從天堂墜入地獄,我發(fā)瘋地找遍了北京城,直到口袋里沒有一分錢。
房間里死一樣的寂靜,“為什么?”梁清望著張娜那張凄美的臉,“為什么我們女人總是相信那些承諾和謊言?命運對我們太不公平了!”
張娜的遭遇讓梁清想起了自己那段心酸的往事:
那年她也是高三,她常和黃凱在學校后面的白樺林約會。黃凱是團委書記,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,每次他接到粉紅色的“情書”,都跑來找她“分享”。躺在樹下的草地上,讀他的情書,吃著“甜甜”,一種天然的紫色小野果,他們叫它——愛情果。
“清清,你看,多美呀-----”
夕陽把白樺林染成了玫瑰色,樹干上一雙雙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。
“黃凱,快去給我打水,我要把這美留住。”
她打開畫夾,黃凱跑到河邊為她打來了清水,他不停地跑來跑去的換水。
“清清,”他眼里閃著熾熱的光,“最清的水才能畫出最美的畫。”
“有了你,”她呢喃,“我的畫才美。”
她把他的側(cè)影也畫了進去,他們把這幅畫叫做《夕陽——白樺林》。
他的眼睛突然顯得莊重,清清,今天約你來,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這對我,對你都很重要。
“什么好消息?”
他的神情,讓她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。他捧住她的臉,聲音有點顫:清清,我太激動了,”你知道嗎,畢業(yè)前夕,我有可能破例入黨------
“什么?!”她驚呆了,黃凱是很出色,但這個消息的確太出忽意料了。她真的不知是喜還是憂。
一個周末的傍晚,他們約好了在白樺林見面,商量一起報考電影學院。
她坐在樹下邊畫速寫邊等,天漸漸黑了,她的速寫本涂滿了一雙雙眼睛,也不見黃凱的影子。
“唉,他太忙了,一定又被什么事絆住了。”
想到這里,她合上速寫本剛要起身,身后的草叢傳來了沙沙地響聲。
“噢,是他!”
她的心突突跳個不停,幸福地閉上了眼睛。突然,他猛地撲上來,把她按在草地上,一陣眩暈,她幾乎喘不過氣來。他喘著粗氣死死壓在她身上,一根硬邦邦的東西抵住她的同時褲子也被撕開了。
“不!”她的腦子嗡的一聲,“不是黃凱!”
他的手伸向了她的兩腿之間,“不!不要!”她一邊拼命抵抗一邊叫喊:放開我,救命------
男人捂住她的嘴低叫聲道:不要叫!小清,我喜歡你,我注意你好久了,我……
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,她頓時冷靜了,她說:既然認識,那好,放開我,我們好好談?wù)?。?/p>
男人見她不再反抗就松開了手,說:我真的好喜歡你,我想要你……
“混蛋!流氓!”
趁他不備她猛地抽出一條腿,狠狠地朝他踢去。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捂住了小腹,她提起褲子沖出了白樺林,迎面碰上了黃凱,她“哇”的一聲哭了出來,一頭扎在他的懷里。
許久,她說:只當什么都沒發(fā)生!黃凱說:好,我發(fā)誓不對任何人講!以后他們誰都沒再提起那晚,她也盡量避免和黃凱單獨見面。
臨近高考,北京市舉辦的高中生演講大賽,她代表學校參賽。她的鄰居也是最好的朋友張燕,也代表她所在的學校參賽。
張燕是第一次參賽,很緊張。大賽前一天晚上,下了晚自習,就碰見了等在校門口的張燕。一路上單純的她把自己多次參賽的經(jīng)驗講給張燕,還不斷給她打氣。走到她家門口,兩名警察攔住了她,說:跟我們?nèi)ヒ惶伺沙鏊?,?錄一份口供。
她怔住了,腦子一片空,她最不愿意面對的事終于發(fā)生了。看到她抖個不停,張燕“自告奮勇”一定要陪她一起去。
年長警察的唇在翕動:那晚在白樺林中作案的是電影廠的演員,太可惜了,他演過那么多英雄形象------
為什么?她的腦子亂亂的,始終想不明白,黃凱答應(yīng)過自己呀,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?女孩最重要的是名譽,這不是毀我嗎!
年輕的警察很興奮,不停地引導她,恍惚中她只覺得這是一種恥辱;始終弄不清自己說了什么,也記不清最后是怎樣簽的字。
整夜她幾乎沒睡,“為什么?”她瞪著兩眼怎么也想不清楚,難道這就是愛上黃凱這樣“激進”的人,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?!天快亮時她睡了,下午的演講大賽,她是最后一個上臺的,前面的人講了什么,她幾乎沒聽見,望著臺下的一千多雙眼睛,“一定要拿第一,”她握緊了拳頭,只有一個念頭,“洗刷恥辱!”
她忘了早已準備好的腹稿,站在臺上,她覺得每一根神經(jīng)都在激烈地跳動,她的身體像火一樣燃燒,她是用她的心在演講……
臺下爆發(fā)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,她揚起頭笑了,她知道她贏了,她舉起雙手在空中揮舞。
“我是最好的!”
評委們合議后,主持人當場宣布,第一名梁清,第二名張燕------―――
走上領(lǐng)獎臺的時候,她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。
“她不配第一,”突然,張燕轉(zhuǎn)身指著她朝臺下喊道:我才是名副其實的第一。她做了不名譽的事,她被強奸,不!是她自己的問題,她被公安機關(guān)傳訊……
整個會場一片嘩然,她驚愕地看著張燕,“她為什么說謊!”她覺得整個心都被掏空了。
她不記得怎樣沖出的會場。瞬間烏云翻滾,幾聲悶雷過后,下起了雨。她最喜歡托爾斯泰筆下的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,一個美麗高貴的女人。不知不覺她來到了北京站,走進站臺,她想到了安娜的死:她下意識捋了捋凌亂的頭發(fā),“這世界太丑陋、冷漠、殘酷、充斥著謊言。”看到一列列被雨沖刷過的火車,她又想起《紅樓夢》里焦大的那句話:這偌大的園子,除了門口那對石獅子,簡直就沒有一塊干凈的。這里除了被雨水沖刷過的火車,簡直就沒有一塊干凈的,她不在猶豫,安娜看著向前駛?cè)サ牧熊?,?第二節(jié)車廂和第三節(jié)車廂的連接處,對就是那兒------
“嗚”地一聲火車發(fā)出了鳴叫,噴出的水霧將她整個吞沒,迷蒙中她看到車輪在移動,“安娜撲上去的一剎那,一定是笑的,靈魂離開了肉體,一切都解脫了。”
她展開雙臂微笑著撲過去,“呀,真好,馬上就要得到解脫了!”驀地,一雙大手抱住了她,“不要!”她詫異地回過頭,使勁掙扎了一下,“為什么?為什么不讓我離開這個丑陋的世界-----”
淚水順著梁清的臉頰滾落了下來,她把張娜緊緊樓在懷里。
“留下吧,同是女人,我不會讓你流落街頭的------”
電話又響了,她拿起了電話,傳來了林子睿的聲音。
“梁清,你改過的稿子我看了,人物的對話很精彩。不過,你對人物的心里描寫欠缺了一些。”
她很感動,沒想到林子睿這么快就回電話了,她由衷地感激道:謝謝,林老師,這是我的弱項。我總是把握不好,人物的心里活動。
他笑道:別急,慢慢來嗎,你改過的稿子我又改了一遍,E-mail給你了,你再仔細看看,可以做范文嘛,以后就參照這篇稿子改。
“好,三天內(nèi)我一定全部改完。”
關(guān)燈后,在黑暗中張娜對她說:清姐,你寫我的故事吧------
我走在街上,不知道該去哪?一天沒吃東西了,我好餓好餓,肚子咕咕亂叫,兩腿軟得發(fā)飄,眼前金星亂冒,原來,這個世界最難以忍受的是饑餓。后來我簡直就是挪,一步一挪地來到河邊,再也挪不動了,我半跪在地上,看到橋頭幾個醒目的大字——亮馬河。河畔被綠蔭掩映城墻包圍的是氣派豪華的五星級——長城飯店。城墻上的彩旗被風吹得呼啦啦地搖曳,我的身體也在風中瑟瑟發(fā)抖。
天黑了,我呆呆地望著黑沉沉的河水,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跳下去。我才只有18歲,難道就這樣結(jié)束自己的生命嗎?好不甘心呀,可我能去哪?我餓,我餓呀,口袋里沒錢。
我站起身來,猶豫了一下,捋了捋被風刮亂的頭發(fā),展開雙臂做了一個優(yōu)美的形體動作,這時我聽到了一個聲音。
“小姐,你在玩什么游戲?”
“玩游戲?!”
我真的氣惱了,我都走投無路準備跳河了,哪個混蛋、王八蛋還拿我開涮!猛地一回頭,我嚇了一跳,看到一張漆黑的臉,露著白森森的牙齒,我以為自己見鬼了,嚇得大叫一聲。可能是我的叫聲太恐怖了,他也嚇得后退了幾步。我跌坐在草地上,飯店頂樓的探射燈照了過來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他是個黑人,普通話講得還能聽懂。
他鎮(zhèn)定了下來,指著河水問我:小姐,你一個人,怎么跑到這兒?
我比劃著:我餓,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這兒,我餓------
他做了一個手勢,我知道他要我跟他走,我點點頭。他能給我食物,大概出于人的本能吧,你想想一個懷孕的女人,能有人在她走投無路、饑餓到頂點的時給她吃的東西,她能不跟著走嗎!我跟他走進了飯店,長這么大我是頭一次進五星級的大飯店,這里的豪華讓我眼暈,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人,我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跟著他,腳下一滑,他抓住了我,我想我可能是餓的。他一直抓著我的手,把我?guī)нM電梯,從電梯出來,我就聞到香味了,我覺得我的胃在翻攪,我的嗓子眼兒里好像伸出了手,我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液。走過綠蔭彩燈覆蓋的長廊,真好像是走完了兩萬五千里長征,我終于看到,裝飾華麗異國風情的泰國餐廳。我根本不知道飯菜是什么滋味,我只知道,我好餓,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經(jīng)伸出了小手,拼命地往里拽,我大口大口地嚼著飯菜。他沒怎么吃,只是喝了一些紅酒。終于我吃飽了,我想此刻我的臉一定紅撲撲的。
“你很漂亮,我不想聽你的故事,我只想幫你。”
“幫我,怎么幫?”我茫然地問。
“你的身體呀,你的身體可以幫你呀。”
倏地,我明白了,我的臉像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,一下子漲紅到脖子根。他是讓我出賣自己的身體。
“哈哈------”
我把長發(fā)狠狠一甩,眼睛射出一道深藍的光,幾乎是在剎那間我成熟了,我惡狠狠地說:我要兩千,不講價!
“OK,”他笑了,“我可以給你四千。”
“四千?”
我吃驚地看著他,我的眼睛更藍了,我太需要錢了。我要先做掉孩子,再去找那個男人,我對他已經(jīng)沒有愛了,有的只是仇恨!我要報仇!
“對四千,但是,是四個人!”
什么?我睜大眼睛問:一次,四個人?!
“OK,一次,四個人!” 他肯定地點點頭。
好!我一咬牙,豁出去,反正我年輕,我能扛住。我斬釘截鐵地說:不過,要先付錢!
“OK.”
突然之間,我好像變成了一個老練的妓女,我知道這是被逼出來的。不!我不是“雞”!我是復仇女神!
從長城飯店出來,我上了他那輛“黑牌”車,我知道這是外國使館的車,上車后我說:請你先付錢。
“OK。”
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齒,從皮夾里抽出四張美元。我沒接,我笑了,笑得很厲害,他吃驚地看著我。
我狠狠地盯著他,一字一板地說:先生,四百美元換成人民幣才三千多,我們講好的是四千人民幣。
他怔住了,看了我足足有30秒鐘,突然笑了,又抽出一張50元的票子,我推了回去,伸出五個手指。
我斬釘截鐵地說:五百美元。少一分也不行!說著我推門就要下車。
“OK”
他抓住了我,張開厚厚的大嘴狠狠地親了我一下。
他又拿出50美元,我接過錢說了聲,“謝謝”他發(fā)動引擎,車子飛快地上了馬路。都說北京的建筑風格霸氣,具有皇家氣派,尤其是這條寬闊的通往使館區(qū)的大道,五星級飯店林立,輝宏的霓虹燈不停地閃爍。一個將要出賣自己的人,還會欣賞這美好的夜景嗎?!車子很快駛進著名的三里屯酒吧一條街,一間間裝修怪異的酒吧燈光曖昧,穿過三里屯進入了被花園綠地環(huán)抱的使館區(qū)。
突然,他把車子拐進一條輔路,又七拐八拐,開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住。他下了車,轉(zhuǎn)過來拉開車門。下來。他對我說。我的汗毛“噌”地豎了起來,恐懼地直往后退。
“你要干什么?!”
我的牙齒在咯咯地打抖。他走到車尾打開后備箱,聳了聳肩,無可奈何地把雙手一攤,說:你不能這樣進去。你必須躲在里面才能進去,OK。
血騰地涌上了我的頭頂,怎么?我連狗都不如,一個大活人要鉆進車尾。但只是霎間,我就平靜了,一個將要出賣自己身體的女人,還有尊嚴嗎?我順從地走下車,鉆了進去。
車子繼續(xù)往前開,躲在黑暗中,汽油的味道使我窒息,我的心在淌血。
車終于停了,我被他從車尾拎了出來,還沒有看清周圍的環(huán)境,就被他用什么東西蒙住了頭,我不知道這是那個國家的使館,也不知道他的國籍,他買,我賣,他需要獸性的發(fā)泄,我需要生存、金錢,就這么簡單。
當眼前的東西被拿掉,我看到的是一間很大的臥室,落地窗被厚重深紫色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。一張巨大的床,床上血紅的鴨絨被,像巨獸張開血盆的大口要把我吞噬,床頭兩邊幽暗的燈似鬼火一般,我渾身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。
“你去洗一下吧。”
他推開了浴室的門,這里的豪華也是我從沒見過的,把自己浸在巨大的浴缸里,我真想就這樣一輩子不出來。
終于有人不耐煩地敲著門,我裹了一條雪白的浴巾,推開門,我看到的是四條赤裸裸、黑壯的漢子,我感覺自己像一只可憐的羔羊一樣被剝光了,放在行刑架上。
四條狼一樣的黑影撲了上來,白與黑糾纏撕咬在一起,我覺得像被巨獸一口吞了進去,難以忍受的疼痛把我蕩在半空中,我掙扎、叫喊、墜落,周圍漸漸變得模糊。
“仇恨!復仇!”
發(fā)自我胸腔的聲音包圍了我,我被巨獸一點點吞嚼,一片片撕碎,飄散的魂魄、蠕動的粘液形成了血的旋渦,肉體在這可怖的通道中翻滾、下降……
當我再次從車尾鉆出來時,我覺得身體已經(jīng)不是自己的。我站在路邊努力睜開眼睛,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,我的肢體好像被肢解、絞碎又重新粘貼縫合在一起。我已經(jīng)不知道疼痛,我已經(jīng)麻木。突然我看到殷紅的血順著褲管流了下來,我疑惑了,這是我的血嗎?我還會流血嗎?!我已經(jīng)沒有靈魂和肉體了。
遠處兩個臂上帶紅箍的人看見了我,疾步向我走來,“完了!”憑直覺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,我所付出的一切-----
一輛飛馳而來的士停住了,快,快上車!我“蹭”地躥了上去。沒容我多想,車子飛快地向前開去。
“妹妹,你不是北京人吧。”司機同情地問。
“謝謝!”
我沒回答,只顧回過頭去,看到那兩個人叫喊著追過來。我的冷汗“唰”地冒了出來。
“好險哪!”
“那有飲料。”
我看了司機一眼,我的喉嚨干得厲害,但我誰都不能相信!我沒有碰他的飲料,本能地緊緊抓住手袋,這里的五百美元是我用血、用命換來的。有了這些錢,我可以打掉肚子里的孽種,我可以租房,可以在這里生存,更重要的是可以繼續(xù)找那個男人,血債一定要血來還!
司機嘆了一聲:妹妹,我家就住這附近,你這樣的女孩我見多了,那幫“老黑”,一點人性都沒有,他們就喜歡輪------
下面的話他沒說,他是給我留面子,唉,你們女孩也不易呀。不過,你算幸運的,碰上了我,前幾天有個女孩剛從車尾出來,就被那幫巡邏的抓住了。
“大哥,謝謝!這附近有醫(yī)院嗎?”我再一次道謝。
“傻妹妹,我就是往醫(yī)院送你哪,那兒有我的一個朋友專門兌換人民幣。”
我趕緊往外一看,車子已經(jīng)到了酒仙橋職工醫(yī)院門口。這里距使館區(qū)也就兩公里,但我懂,誰也不會冒著風險平白無故地救你。這年頭沒有白做的好事,雷鋒早就死了,于是我掏出50美元塞在他手上。
“不用找了。”
這年頭連干這種事都有一條龍服務(wù),把手里的美元換成人民幣,我走進了醫(yī)院的大門。躺在手術(shù)臺上,當冰冷的器械伸進我的兩腿之間時,我閉著眼睛,緊緊抓住兩側(cè)的鐵欄,牙齒咬得咯咯響。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,仇恨在我身體里撕咬、絞動、翻滾,一個生命被撕裂、被絞碎、被扼殺了。我緊咬住的嘴、我的身體、我的心在流血。那個聲音又沖了出來。我的意識更清楚了。
“我要報仇!!!”
從手術(shù)室出來,我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,一個清潔工走過來。
她瞥了一眼我腳下的行李袋,說:妹子,你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吧?我點點頭,聽口音她也是外地人,她一定知道那里能租到房。我掏出100塊錢,她接過錢,拿起我腳下的行李袋,對我說:跟我走吧。她扶著我走出醫(yī)院。我再次感到,有錢,什么都能辦到。
我和一個女孩合租了一個套間。我年輕,身體恢復得很快。一個星期后,我出去找工作。我學過電腦,雖然打字的速度不快,但用北京話說,“我牌亮”憑我的美貌不難找到工作,不久就在東四十條的一家公司上班了,一個月后,我認識了李國興。
當時李國興的老爸還在位,我的老板請他在昆侖飯店對面京城出了名的“順風”吃飯,要他幫忙搞什么批文。那天李國興一見我,小眼睛直放光,老板馬上給我遞了眼風。
我甜甜地一笑:興哥,小妹陪你一醉方修。
老板笑道:李公子,今天有美人作陪,你一定要喝好。
李國興不錯眼珠地看著我說:當然,張小姐,來,喝。
他起身去洗手間時,老板拿出一個紙袋里面有厚厚的一疊錢。
他盯著我說:張小姐,你是明白人,只要你能把李公子搞惦,他答應(yīng)幫忙,這一萬元就歸你。
我笑了,胸有成竹地把紙袋塞進手袋。飯后老板為我們在昆侖飯店開了房,五星級飯店的奢華讓我癡迷,我清醒地意識到搞惦這個公子哥,生活將對我綻開笑臉,我可以無數(shù)次地重溫這種超級享受,于是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(shù)。李國興很快就迷上了我,他答應(yīng)幫我找到那個男人——報仇!他給我租了一套帶電器家私的房子。他還信誓旦旦地說,要和老婆離婚和我結(jié)婚。
仇恨像野草一樣在我心中蔓延,我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了!李國興老爸在位的那幾年,我確實和他有過好時光。他整天開著車,帶我出入大酒樓、五星級飯店,喝酒吃飯有人付賬,打牌從來都是只嬴不輸,那時山珍海味我都吃厭了。我21歲那年他真的和老婆離了婚,結(jié)婚后,他給我買了房、買了新紅妝太太俱樂部的金卡,每周兩次去俱樂部桑拿、按摩、健美,使我感受到什么是上等人——高尚的生活。但這一切并沒有絲毫沖淡我復仇的欲望,一個人的心被仇恨占據(jù)就變成了魔鬼,那些年我一直都在尋找他,而他竟像在人間蒸發(fā)了一樣。
好景不長,李國興是個紈绔子弟,他老爸退下來后,他的各種銀行卡開始透支,沒有人再往里打錢了,喝酒吃飯也沒人付賬了,打牌也是輸多贏少。此時,我才知道什么叫世態(tài)炎涼。
一次李國興和幾個朋友打牌,牌桌上有人侃起,去順義的一個攝制組玩了兩天,導演是西安人,很酷頭發(fā)很長,我一聽臉都青了。沒和李國興打招呼,開著他的車直本順義,很快我就打聽到了外景地。
下午,我趕到拍攝現(xiàn)場,他正在給演員說戲,長發(fā)在微風中飄動,細長的眼睛炯炯放光,還是那么帥。我從車上走下來,微笑著向他走去。
“預備,五、四、三、二、開始!”
當他的目光和我相遇時,他愣住了,大概是我比幾年前更漂亮了,他朝攝像做了一個手勢:
“停!”
拍攝現(xiàn)場所有人的目光,隨著導演的目光“唰”地向我投來。那天我穿了一件雪白的風衣,我的長發(fā)和風衣在風中舞動——最美麗的復仇女神!我的笑容是那般的燦爛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,我走到他面前站住了,他下意識地伸出手,我迎了上去,笑得更燦爛了。他被鼓舞了,也露出了笑容,嘴唇翕動著。突然他的笑容凝住了,當我的唇貼在他下顎的剎那間,我從風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彈簧刀。我的眼前出現(xiàn)了一組鏡頭:無數(shù)個不眠之夜我在黑暗中哀嚎;撲向我的那四個黑鬼;手術(shù)臺上我無助地抓著冰冷的鐵欄。這么多年被仇恨撕咬的我,用力捅了下去,一刀兩刀,鮮紅的血“噗、噗,”地從他的大腿噴了出來,濺在我雪白的風衣上,像一朵朵艷麗的鮮花。所有人的都怔住了,他搖晃了一下,用手捂住了傷口。我扔下了刀子,搖晃著狂笑著,人們一下子撲了上來。
“別碰她!”他叫道,“讓她走!”
圍上來的人們“唰”地閃開了一條路。我狂笑著走出人群,“我終于報仇了!”可不知為什么,我并沒有復仇后的快感!我知道我手下留情了,仇恨的刀鋒在瞬間走偏了,我只是在他的大腿上捅了兩刀,而不是像無數(shù)個夢里那樣,在他的心口上狠狠捅上幾刀。
回到車上,我撲在方向盤上,淚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涌了出來。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:愛與恨其實是一對孿生姐妹。
我的心一下子空了,整個人只剩下一個皮囊,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,原來人是需要一種精神支撐的,哪怕是仇恨。李國興在牌桌上輸?shù)袅私o我買的房子,輸?shù)袅怂钠?,?我們只好“打游飛”,這個朋友家住兩天,那個朋友家住三天,就這樣他還是不肯罷手,他已經(jīng)成了最瘋狂的賭徒。沒有房子、沒有車子、沒有票子,在人群里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。憑他老爸的那張老臉,部委的宿舍大院里有一座空倉庫,重新改造簡單裝修了一下,我們就搬了進去,總算有個家了。
很快李國興就把這個家變成了賭場。有時一開就是兩三桌,反正我對什么都無所謂了聽天由命吧。一次他在牌桌上又輸光所有的錢,還欠了一屁股的賭債。一個下午,只有我一個人在家,他的牌友堵上門來要債,硬是坐在那里不肯走,我賭氣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。他突然撲過來,把我狠狠壓在沙發(fā)上,我喊叫著掙扎著,他撕開了我的衣服。
他氣喘吁吁地說:寶貝,你別叫,其實我早就喜歡你了,只要你依了我,你老公的賭債,我一筆勾銷,我再額外給你一筆錢。
“混蛋,流氓!”我罵道。
他涎著臉說:我流氓?你老公才是流氓哪,他就是這樣把我老婆弄上手的。
“你騙人!他只愛我!”
其實我知道我是在騙自己,像李國興那樣沒有靈魂、沒有心肝的人,是沒有愛的。
他笑道:傻瓜!這年頭誰愛誰呀!那個貓不吃腥,那個男人只吃一盤菜。男人這種動物就是要不斷地占有,不斷地尋求新鮮的刺激,已經(jīng)擁有最好的了,還不滿足,男人的一生都在獵取新的。
“別說了,”我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褲子,喊道,“來吧!”
他被我震住了,嚇得連連后退。我笑道:來呀,你不是想要嗎?來呀。
門“砰”地一聲被踢開了,李國興和兩個人闖了進來,他不由分說揪住我的頭發(fā)就打,鮮紅的血順著我的嘴角淌了下來,我沒有擦,我的心已經(jīng)死了。進來的兩個人也把那人打倒在地上。最后那人被打得跪在地上求饒,當場把李國興寫的欠條撕了,口袋里的幾千塊錢也被他們搜去了。
李國興罵道:王八蛋!想占我老婆的便宜,我打死你‘丫挺’的。
李國興變成了惡魔、野獸,當著他們的面,把我按在了沙發(fā)上-----
從此,他賭得越來越兇,賭債也越欠越多,碰到比他還“橫”的債主,他就逼我用身體替他還債。一個男人已經(jīng)墮落到要老婆出賣肉體,這樣的男人還算人嗎?
“離婚!放我走!”
“離婚,我看你是找死!”
“死也要離婚!”
他一腳把我踢倒在地上,用皮帶狠狠地抽,直到我的喉嚨喊啞了,身體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了。家里的窗戶被他釘死了,門被他鎖住了,電話被他拔掉了。
我逃了幾次都沒成功。他說:你想跑,除非老子死了,要不,你這輩子都甭想逃出我的手心!李國興變態(tài)了,他的靈魂已經(jīng)扭曲了。他贏了錢也會給我買衣服首飾,帶我去最好的酒樓吃飯。一次他酒醉從外面回來,我正在洗澡,他呆呆地盯著我白嫩豐腴的身體,突然,他撲通跪倒在我的腳下,抱住了我裸露的雙腿。
“娜娜,你真美,心肝,別離開我,寶貝,我不能沒有你。”
家已經(jīng)不成家了,北京的二月零下十幾度,臥室的玻璃被討債的打破了,灌進了刺骨的北風。一天夜里,他又出去賭了,我一個人睡在床上,半夜被刮進來的冷風凍醒,我伸手一抓,抓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,它“吱”地一叫,嚇得我大叫一聲松開了手,“蹭”地跳了起來,是一只老鼠,它竟無視我這個大活人的存在,大搖大擺地跳到床上,我從小最怕的就是老鼠,我嚇得再也不敢關(guān)燈,再也不敢睡了,可那只老鼠好像知道我怕它,它竟公然在房間里走來走去,我恐怖地不斷發(fā)出慘叫。
有時,我真的想到了死,死大概是最好的解脫。這種非人的日子,我一天都不能過了,可死也需要勇氣的呀!那段日子,真是哭天天不應(yīng),叫地地無門呀!
直到三天前,李國興因一個詐騙案,被公安機關(guān)收審,我才撬開抽屜拿出身份證和手機,逃了出來。
梁清震驚了,要不是親耳所聽她簡直不能相信,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還會有這樣的事發(fā)生。
張娜撲進她的懷里,清姐,這難道就是我們的命嗎?為什么我們女人總是弱者。梁清憐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(fā),若有所思地說:那是因為我們女人,沒有首先使自己成為強者。
夜已經(jīng)很深了,張娜發(fā)出了輕輕地鼾聲,梁清卻怎么也睡不著。都說女人是愛情動物,為愛而生,她可以為自己深愛的男人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;反之她也會為深深傷害她、背棄她的男人變成女巫——復仇女神!
張娜為復仇,付出了慘烈的代價。
梁清想如果自己深愛的男人,無情地背棄了自己,我也會選擇復仇嗎?也許會,但我不會選擇這種血淋淋的方式。